“儿童是未来的主人”一句标语,是由威德卫斯Wordsworth所说“稚子者,人类之父”与底斯拉里Disraeli所说“一国之青年,是后代之主人”两句话,拼凑而成的。所谓“未来的主人”者,是说儿童担负将来国家兴亡的责任。是提醒儿童们,必须预先追求学问,蓄养道德。现今若能为一个好儿童,将来才能为一个好公民。并不是因为有了“主人”二字的头衔,就变成了“儿童神圣”,一切言行就可以不受干涉。所谓“儿童权利”者,是说为父母或为师长的,对儿童不可任意虐待欺凌,并不是儿童有了“权利”就可以不服管教。
自从“劳工神圣”一句话传入我国,有些农工,就发生了误会,以为自己就成了神圣。岂知所谓“神圣”者,是指行业而言,表明劳工并不比人卑贱。自从我国有了“恋爱神圣”一句话,也被摩登男女误解了,所谓“恋爱神圣”者,是说恋爱那件事实,若在法律范围之内,不应受人干预强迫。并非男女两人一发生了恋爱,就变成了神圣。
鸟兽虫鱼,可以度独立的生活。人类是以互助而生存。当初,鲁滨逊所以能在一个孤岛上,独处几十年,也是因为先得了许多器具食物。否则,决不能支持长久。我们吃一餐饭,穿一件衣,读一本书,阅一张报,全是经过几百或几千士农工商的心思才力而得的成绩。家庭社会邦国,一时一日也离不开这“四民”的合作。这四民正如一个身体的各部,全是彼此相关,互相牵连。部位虽有内外上下左右单双之别,但是并无贵贱尊卑之分。去了任何一部,身体立刻就必受了影响,不能健全。那么,一国就不当专重农工而轻士商,或专重士商而轻农工。
我常说:士农工商,各尽职责,就是救国的唯一之法。俗语说“隔行如隔山”,你是某一行的人,只可专心一志办理某一行的职务。除某一行的事务之外,全不是你所当分心干预的范围。孔子说:“君子思不出其位。”你若是读书的,你就好好地埋头读书。你若是务农的,你就好好地努力耕田,你若是做工的,你就好好地低头工作。你若是为商的,你就好好地谨慎经商。行业就是轨道,火车若不遵守轨道,决无安稳的前途。士农工商若存出位之思,也决没有得意的结果。
勤苦能助长人的安乐。奢侈必毁坏人的品格。我的先父说“乡里有一个肉铺,如同有一个贼窝”。这话含着许多的深意。
治国的正道,只是清静无扰。亡国的原因,多因胡改乱革。改革之见,若出于大公之心,尚须详加考虑。假若发于偏私之念,当知一动不如一静。要知,百姓若不得安生,你们也不能独享幸福。
世界上,人类虽然众多,以性别言,只有男女。以前后言,只有老少。以职业言,只有士农工商。男女不过是生理上的区分,老少不过是年龄上的不同,士农工商不过是谋生方法上的差异。既然同是人类,其间就没有尊卑的疆界。
子不专是男子养的,女子也不专是女子生的,老年人不是生来就老,青年人也不是永久长青。士商的祖先,未必全是士商,他们的子孙也未必不改业而为农工。农工的祖先,未必全是农工,他们的子孙也未必不改业而为士商。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全是维持人类社会的一分子,谁离开谁也不能度圆满的生活。既然说是“循环互助,更相为命”,何必强分阶级,又怎可彼此排挤?可见中国古时老学究“重男轻女”的习俗是不合理,现今新圣人重幼轻老与重农工轻士商的理论是不应当。
我国古时虽有重男轻女的习俗,并非专是对女子有意摧残,是因为女子生来就有一种制服男子的魔力。古人由种种经验阅历上考究,惟恐养成女权高于一切,才创出重男的言论,消灭女子权势,以求两性平等。在言论上虽是轻女,在事实上,男子多是甘受女子的驱策而心悦诚服。并且,愈是熟读古书、口唱重男轻女的男子,心里愈是对女子甘拜下风。虽有不重视女子的男子,然而也不过如同凤毛麟角,少见得很。
无论想用什么方法推崇男子,也不过是名义的高调。男子纵然翻十万八千个筋斗,也翻不出这“女神”的手掌。你纵然能翻出去,你的“心”还是要留在她的掌握之中。这就是天造地设一物降一物的定例。正如,你无论如何提倡“重鼠轻猫”,结果,鼠还是猫的口中之食。现今,欧美虽名为提高女权,也不过是将女子推入凶险淫狠的社会,使她度那不合天性的生活。名义上虽然是提高,实际上反给她们添了无穷的苦恼,将男子爱护女子的天性,渐渐地要变成排挤与一时利用的行为。
我国自古以来,虽有敬老与养老的成例,并非对幼年人,独不关心。以前各州县多有育婴堂与义学的设备,可证我国对于儿童的性命与教育并不忽视。现今的孤儿院与国民学校也就是育婴堂与义学的大同小异的别名。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老幼谈在一齐,并且认为是人所应当常久遵行的道理。这岂不比偶尔举行一回的“敬老会”与一年一次的“儿童节”格外的深切。不过,儿童节是由洋人发起的,所以才能被中国认为是“进化”的表现。
进化,常是一部分的发展,一部分的收缩;或一部分的盛强,一部分的衰弱。所发展的部分,未必就是好的;所收缩的部分,未必就是坏的。专以人类的身体而言,将来进化的结果,因为惯用脑筋,头部必格外的发达;因为少用腿脚,下体必日渐收缩,仅仅变成一个硕大的的头颅,化成两只细弱的腿脚。身体既失了均衡,必将站不稳立不牢,既不能走,更不能跑,这岂是人类之福?
再以人类行为中的政治而言,据说是日益进化。岂知若照现代的政治,加以预测,将来的政治必致专利于奸险诡诈的恶人。老实安全的好人,反要受了淘汰而无法生存。并且,政治是以人伦道德为基础。若以打破人伦道德,为施政的方针而断,将来的政治,必然日近于兽道。兽道一兴,即无所谓政治,只蛮力的支配,与蛮性的发挥。这样,恶人因适应环境,也必进化而更恶。最恶的人,就居于优胜。次恶之人,就处于劣败。结果,最恶的人,也必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至同归于尽,人类灭绝。这岂不是人类之祸。
人类所以有文明进步,是因为有欲望。人所以有欲望,是因为身体的各部健全。假若因进化之故,身体某一部分失了作用,全体必然发生影响。人既全成了病夫,欲望也必因之减少。欲望既日渐减少,焉有文明的进化可能。所以,我认定进化之极,就是退化之始。
据洋圣人说,人类是由“细胞”cell进化而成的。那么,人类进化不停,身体必日渐收缩衰弱,终将反本还源,化成细胞为止。慢慢再由细胞,进化而变成人类。看起来,进化也不过就是循环的别名,我以为,天下只有循环并无所谓进化。可惜人类的寿命太短,一般高喊进化的人,不能看见未来的结果。
新名词,多是由外国文字翻译而来的。文字一经翻译往往不能与原字的意义切合。若欲引用一个新名词,须先知道它的来源。由那一国传来的,最好是查一查那一国的字典。若专以译文的字面为根据,必致发生误解。譬如进化这个名词是由Evolution一个字译得的。若仅按“进”字“化”字解释,以为“愈进愈好,愈化愈良”,那就错了。
《何氏公羊解诂》里说:“去恶就善曰进,舍善就恶曰退。”现今一班新人物,所崇奉的“进化”之说,据我看,全是惟恐人类不向恶里猛学,惟恐人类不向兽中仿摹。假若人类以为“强存弱亡,适者生存”是人生的大道,人类只有日学日恶,以至背逆天良,离弃大道,而化为禽兽。我以为,这种的学说,与其名之曰“进化”,不如痛痛快快地改为退化才是名副其实。鬻子说:“人化而为善,兽化而为恶。人而不善者,谓之兽。”人类若不肯向善里走,而偏向恶里学,不是退化是什么?
英国达尔文说:“人与猿,同出于一个祖先。人就是兽。”我国某新圣人说“人与猴子是表兄弟”,这种自卑自贬的说词,虽然出于实验,虽是合乎科学,可是足以引人趋向下流。我国古书与犹太古史所载“人类是神所创造”,这种自尊自重的说词,虽然发于猜测,虽是近于迷信,可是足以引人立志向上。
下流就是学恶。向上就是为善。我以为,凡是能引人为善的学说,纵然近于迷信,也当设法保存。凡是能勉人为恶的学说,纵然合乎科学,也当努力消灭。
鸟兽虫鱼的身体是横的,人类的身体是竖的。鸟兽虫鱼的头,没有定向。人类的头总是向天。猿猴的头,虽然有时向天,可是,不能支持长久。以人的身体而言,决与鸟兽虫鱼不同,岂可与他们列为一类。我中国将恶人比为禽兽,只是由存心上分别。人类,头向天脚踏地身居乎中,就当发“天地生物之心”为心,努力为善,以自别于禽兽,以免辜负这个异于禽兽的身体。
徐守揆说:“人生而为人,则宜为人。”那么,就不必考究“人是由什么东西变的”。纵然是神造的,现在既不是神而是人,就当尽人道。纵然是兽化的,现在既不是兽而是人,就不应当学兽行。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他既说人皆有之,而未说兽皆有之,可见,人若没有“仁义礼智”就不是人类。
竞争固然是鸟兽虫鱼维持生存之法,但是人类维持生存之法,决不是竞争,而是仁让。仁让是屈己。竞争是屈人。人人屈己,才能彼此相安。人人屈人,必致互相仇恨。彼此相安,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互相忿恨,埋伏下无穷的杀机。
学者著书立说,总当面面照顾,前后设想。万不可只逞一时的偏见,而惑乱人心,遗毒后世。人,为恶易,为善难。纵欲易,屈己难。导人为恶,引人纵欲的奇论,固然容易受人欢迎,但是也当为天下后世预计,纵不为别人打算,也当为子孙顾虑。所以,著书立说,总要使它无弊,万勿使它成了祸根。
仁让,不只是利己,并且是益人。竞争不仅是害人,而且是祸己。就以戏园或工厂以及一切聚会的场所做一个比方。
每次发生危险,必致损伤许多的人命,所以有这种结果,只是起于不能逃出。所以不能逃出,只是因为人人向门口竞争,各不相让,以至将门路挤住,谁也不能转动。假若从容忍让,挨次而出,决不致同归于尽。再以在车站买票而言。若顺序前进,并不耽误时间。假若堆挤一齐,彼此争先,反致耗时费力。我以为,世上一切的事,全是如此。人己兼利的幸福,决不是用竞争之法所可得到的。
现今竞争与奋斗,在我国已然成了最流行的名词。几乎三岁的孩子,也能将这个名词,挂在嘴上。这两个名词,所以容易受人的欢迎,只是因为误将竞争认为打破拘束的方法,妄将奋斗认做谋取权利的门径。拘束是人人所应遵守的轨道,权利是有功德者所应处的地位。假若人人有越轨之思,无功无德的人也怀非分之想,社会岂能不乱,国家怎得不亡?
据一些新人物说,“有竞争才能有进化”。然而,我以为须先认清了对象,这个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所谓竞争者,是以自己的良心,同自己的私欲竞争。你若能将私欲打倒,你就是文明了。所谓奋斗者,是以自己的学问道德,同别人的学问道德奋斗。你的学问道德,若能高于别人之上,你就是进化了。
我国古时的言论,多是劝人“克制人欲,学法圣贤”。人纵然不能进到圣贤的地步,也能变成一个“有所不为”的好人。我国近代的学说,多是诱人“放纵人欲,学法禽兽”。人虽不致化成禽兽的身形,也必变成一个“无所不为”的坏蛋。
竞争是为利己,斗争是为损人。利己损人的行为,仅可行于鸟兽鱼虫之间,因为它们少有复仇的思想,禽兽中,虽有能复仇的,只是能施行于当时,少有能存记永久的。人则不然,人的复仇之念,可以牢记终身,可以传之子孙。正所谓“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循环果报的定理,纵然利用科学,也是不能免避的。
满清入关以后,恃强欺弱。在扬州杀人十日,对嘉定实行三屠。真可谓“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了。到民军起义的期间,已过了二百余年。可是长江一带的汉人,居然得了复仇的时机,大戮满人。祖宗种祸,后人遭殃。这样的前例,历史里记不胜记。可知“优胜劣败,适者生存”那两句话,只是浅陋之徒的一时之见,万不可因为是洋人说的,就认为金科玉律。
洋圣人所讲的竞争,只是偏于武力一方面。你若迷信这种竞争,你世世代代必须保存你的“优胜”,别人也必须世世代代不变他的“劣弱”。否则,不必徒逞一时之强,而贻日后之悔。
鸷禽猛兽,生来是食肉的。它们为生存起见,不能不杀生害命,不能不恃强凌弱。并且它们的子系,也能不改她们的凶威。人虽是万物之灵,他是决无能力,使自己的后嗣“克绳祖武”。何必只顾一时的私欲,而不念别人的死活。
日本佐藤一齐的《言志录》上说:“凡事有真是非,有假是非,假是非,谓通俗之所可否。年少未学,而先习了假是非,迨后欲得真是非,亦不易入。所谓先入为主,不可如何耳。”依我看,竞争或斗争的学说,全然是假是非。若欲保存我国自古立国以来的美德,万不可以外人的邪说偏见,毁了我国青年人的心田。
我国若能不变祖先所遗留的“仁让和平”的美德,决不致灭亡到底。要知现今几个强国,因为受了竞争的麻醉,已然疯狂了。他们若非改取“仁让和平”的途径,决不能支持久远。
战争原是不得已的举动,只可施之于敌对的兵卒,万不可牵累无辜的百姓。欧美在前些年,对待敌国,还分“战斗员”与“非战斗员”Noncombatant,对非战斗员,向不加以作害。最近几年,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专以毁灭后方的老百姓,为取胜的门径。这种残忍的行为,尤甚于洪水猛兽千百万倍。人类的文明,若专以能杀人为断,那么,人类还不如倒退数千年,去度那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生活,反能免去许多的恐惧。
《尉缭子》说:“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此皆盗也。”严实说:“百姓未尝敌我,岂可与执兵刃者同戮。”吕祖谦说:“后世用兵者,以黄石公一书,无与比者。不知黄石公未出之前,三代之兵,一举而无敌于天下,兵书何在,黄石公有一秘法在人间,人自不识。三代之得天下,亦不过此道,惟‘仁’一字耳。”汪氏《兵学三书叙》里说:“兵者,逆得顺守,全军保民为上,无取禽猕草雉也。”我中国名将名臣,无不以不杀无辜为是,全是以仁存心。不嗜杀人正是文明时代的标准。欧洲列强自命为文明进化,竟肯发展毁灭敌国人民的狠心,岂不是退化野蛮的现象。
某要人解释人生的意义说:“在于吃饭,在于生小孩,在于招呼朋友。”他这话,虽是出于玩笑的口吻,未免是将人类比为禽兽。人类的生活,固然离不开饭食传种,可是除了办理这三件自私的大事之外,尚有许多对人类应尽的义务。马牛羊鸡犬兔的一生,除了饮食传种之外,还能有益于人。人类的生活的意义,若仅以做到这三件私事为止,又怎配称为万物之灵?至于“招呼朋友”不过是社交之一道,禽兽之间也有这种行为,又岂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
英谚说“人是宇宙间的灵魂”,又说“人是造物中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