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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其实你是好孩子

你又哭了。又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这已经是我发现的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你红着眼眶从公司厕所出来。一问才知道是被上司批评了,躲在厕所里哭了一阵。哭不为被批评,而为自己没做好。再一次是下班后叫住你,你停下来却没转身,看动作是在擦眼泪。听你说原来是被同事挤兑了,你开会发表意见,被同事议论想上位。这一次是因为老板失约,没有按照约定时间签字,没签字你就打不了款,打不了款作者们就会催你。你受不住作者们责问,只好垫自己的钱,但几千块对你不是个小数目,你只好向我借。你哭着再三对我保证,如果老板还没打款,你就用下个月工资还。

唉,怎么说呢。认识你好几年了,总感觉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也总不知从何说起。我记得上次喝完酒没忍住想说两句,刚说了个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和现在完全不同就被你制止了。你怕听完后就不喜欢自己了。真是个玻璃心啊。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不是怕伤害你,是嫌浪费口舌,因为你可能比谁都清楚。你曾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我是玻璃心,但我也没伤害过谁呀,对不对。

对,这个我承认。我知道你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伤害谁,怕得要死,别人嫌你挡了无线网,你就流着泪去减肥那种。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怕。因为你啊,从小就生活在健康友好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没让你受过一丁点儿伤害。

你身边的人,尤其你的父母,一定是很好的人。你的爸爸,可能不是富一代,可能也不是红一代,但一定是位疼爱妻女的男人,把你妈妈放在心底,把你捧在心尖儿,平常日子将你俩逗得哈哈大笑,关键时刻保护你们不受伤。你的妈妈,可能不是大美女,可能也不是大才女,但一定是位温婉善良的女人,笑起来能驱寒的那种。除了严格把控着你和你爸爸的三观,她做的饭一定也很好吃,将你爸爸的肚子都养圆了,同样圆起来的还有你的脸。

当然,你身边的朋友一定也很好吧。你们值得怀念的日子,三天三夜都回忆不完。你的朋友里一定有这样一位男生,对你超级无敌好,很多年以后你才知道,他那时喜欢你喜欢得发狂,你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没有问,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对你一如既往地好,直到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或者你有了自己的生活。你的朋友里一定也有这样一位女生,跟你超级无敌铁,你自豪地称她为老公,她也自豪地称你作老婆。复习功课时,一想到上大学可能会和她分别,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嘀嗒嘀嗒落在作业本上。直到多年以后你才明白,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你们啊,命中注定是对方孩子的干妈。

你从小就被这些真诚和友好的人围绕着,所以啊,你就会以为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就会希望世界永远是这个样子的。在你的世界里,天空是粉红色的,大便也是粉红色的,拉粉红色大便的时候,粉红色天空会飘出仙乐。人和人之间也一样粉扑扑的,永远心平气和,永远友爱团结,谁不小心踩着谁的脚,一个会说不好意思我眼睛太小,另一个会说没关系也怪我脚大。

但世界不是这样的,你自己,也慢慢意识到了吧。

从你走上社会的那一刻起,突然,一切都变了。天空变成了灰色,大便也变成了大便色。或者应该这样说,不是变了,而是原形毕露了。人们的表情冷峻起来,举动小心起来,距离也远了起来。你像是从儿童池游进了深水区,突然就没底了。而守护你的那些人,有的远在家乡鞭长莫及,有的和你一样,正被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吓得流窜天涯。

所以啊,你这个小时候没写完作业都会害怕一晚上,第二天哆嗦得跟要被杀头似的小姑娘,突然就变成了犯人,世界突然就变成了一座专门审你的大衙门,所有人都是你的县太爷,都有权利给你扔一道斩立决的令子。也因此你才从爱笑变成爱哭,偷偷在厕所哭,在路上哭,在卧室里的门背后哭,在不介意你哭的我面前哭,边哭边小声说,你想回到小时候。

唉,其实相比于你的哭,更让我心疼的是你擦干眼泪之后的那句话。你像要吃人一般,瞪着发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撂的那句话。你说,我可不能像他们一样伤害别人。我去,这算什么结论啊,你都被欺负成这样儿了,怎么能得出这么人畜无害的结论呢。哎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可人疼呢。

我这么夸你的时候,你羞涩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笑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可人疼。因为曾有那么几个瞬间啊,你想过报复,报复那些伤害了你的人。你偶尔会在一个人坐地铁时,一个人吃饭时,一个人加班时,抽空想象一下自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样子,不论是把老板们打得屁滚尿流,还是把小三们抓得满脸道道。有时候想着想着,还会下意识在空中来一记左勾拳,右勾拳,念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

真解恨,是不是。可想象归想象,你心里却清楚,这种事啊,你这辈子都做不出来,不是不愿意做,就是做不出来。一想到这儿,你虽然对自己有些失望,但也多了一份安心。

这就是你最珍贵的地方,你肯定意识不到吧——无论世界怎么对你,你都对这个世界温暖如初。我知道这样的夸奖不会令你开心。你肯定会说,谁要对世界温暖如初啊,正相反,你要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要挽着大款的手从前男友面前走过,要用骗来的钱包养好多小白脸,还要混入公司高层,对曾经欺负过你的人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对曾经看不起你的人说一句没关系我也是没把你放在眼里……说,继续说,看你还能说成什么样。就算你说出花儿来,我还是一眼就能看穿你。

你啊,天生就长了一张期待岁月安然无恙、盼望世界其乐融融的脸。

我知道你觉得一眼就被看穿不大好,嫌太幼稚。你还是希望能成为一个“厉害的人”。但说句实话,你啊,比这个世界上很多“厉害的人”,要更厉害,要更珍贵。这不是我张口胡说,我是有证据的。

还记得你因为周杰伦跟我大发脾气的那次吗。那次咱们听完周杰伦的新专辑,我随口说了句,好像没以前好听了。结果你就炸了。头发根根竖起,眼睛也瞪圆了,指着我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永远都不许讲周杰伦的坏话。我说我也没说他坏话,我就是觉得……话没说完,你就捂起耳朵扯着嗓子表演走音版周杰伦红歌大串烧。说句实话,看到你这幅模样,我真想使劲儿捏起你的脸颊来回晃,让你坚持了半年的瘦脸按摩运动全白费。我就不明白了,他周杰伦再好,也没坐在你面前哄过你开心,也没在你缺钱的时候给你买粮食,你怎么能为了他而威胁我呢,还是点着我的胸口威胁的,你对得起我对你的好吗。

但我后来一想,又觉得你真可爱。现如今心中还有愿意守护的东西,并为这些东西拼尽全力的人不多了。我之所以觉得具有这种品质的人很厉害,很珍贵,是因为我已经不是这样的人了,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也已经不是了。我们得过且过,苟且偷安,虽不至麻木不仁,但也不会为一些人间小事感动到热泪盈眶,为一些人间大事气愤到怒不可遏。我有时候甚至想,你这样的人说不定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说不定等到哪一天,当整个世界变得满目疮痍、寸草不生的时候,你能让这里重新开出花来。

但是,终于出现但是了。但是后面的话通常都不好听,但是我依然想说给你听,这也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虽然你很珍贵,也很厉害,但首先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是大前提。一个人走夜路、随便给陌生人开门等等,这些事情的后果,相信你在新闻上也看了很多,我就不啰嗦了。我想对你说的是其他方面,关于你经常为之哭泣的那些人、那些事。

首先我得向你坦诚,长大后的世界的确很糟糕,但绝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长大后遇到的人,同样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大家只不过不是从人情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了而已。因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人情比利益更不可靠。你看到的那一张张漠然而锋利的脸,无一不是被人情辜负过来的,他们藏在心里的委屈,和你受过的委屈相比简直触目惊心。也因此啊,大家最终都选择先以利益来衡量价值,因为利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干净又透明。利益往来间,合作愉快的才能慢慢产生情分,不愉快的当然就逐渐会有分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所以得在这儿给你提个醒,你在这个社会上喜欢谁,欣赏谁,就尽量不要跟谁建立利益关系,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在利益面前是什么嘴脸,包括你在内。你只需牢记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欠谁的,同样,谁也不欠你的,就可以了。

但请一定不要因此就觉得世态炎凉,一定不要因此就不真心了。当然,不是说真心是为了换取真心,而是说换取真心不该成为你真心的目的。如果非要说清楚真心的目的,那么唯一的目的该是,让你自我感觉良好。你应该慢慢体会到了吧,在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上,自我感觉良好有多重要。我们身上所具有的一切能力和美德,几乎都是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被激发出来的。虽然我这么说也是有些过于理想化,但我是真心的,哈哈。其实劝你真心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不真心实在是太容易被识破了。公司里对老板曲意逢迎的人,生活中对朋友虚情假意的人,你能看出来是假的,其他人也能,你会讨厌他们,其他人也会。如果他们能够获得大众意义上的成功和幸福,那一定是他们同时也在其他方面努力着,而绝不是曲意逢迎和虚情假意。不过我倒是不担心这一点,要让你这样儿的人不真心啊,比让你说周杰伦的坏话还难。

嗨,说了这么些真心又没用的东西,也不知能不能让你开心点。那么再说两句肯定会让你开心的吧,依旧是关于你很厉害,很珍贵的事。应该是去年春天,我和你走在一条种了两排柳树的小街上。你看到几个小学生正爬在一颗弯了的柳树上晃啊晃的。咱俩本来都走过去了,你突然又停下来,转过身,绷着脸对那几个小学生说,都给我下来,不许破坏树木。现在的小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依然嬉皮笑脸地坐在树上,完全不拿你当回事。你从兜里掏出一张工作证,像是拿着尚方宝剑那样对他们照了一下,说,我是城建局的,再不下来就把你们全部带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小学生逃跑的身影,问,你什么时候换的工作。你得意洋洋地把工作证凑到我眼前——操,公交卡啊。

看,多厉害,多珍贵的一个人。不但不计前嫌,对这个世界温暖如初,也在尽自己的力量,维护这个世界的和平。你这样儿的好孩子,不幸福的话简直天理难容。所以啊,别着急,也别哭泣,耐心地等待吧,等你摸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律,想明白这个世界的玄机的时候,等你这份难能可贵的真心经受住了世事的考验的时候,你一定会重新变成那个爱笑的孩子的,你所有的连上天都看不到的付出,都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报你的。

所以啊,借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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