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锐的车留在了机场,含笑开自己的车送他回公司。
“你怎么会和阿雅一块过来?”她问他。
秦锐支起手肘靠在车窗上,手掌托着下巴侧脸看含笑。她的头发仍象从前一样,没染没烫,泛着天然光亮,黑直散下,时光的变迁除了带走了她不少笑容之外,没在容颜下留驻丝毫印记,而心智呢?当年的她说不上聪明绝顶,却也是灵慧秀明,四年谜一般的“安太”生活过去,于人于事,还有最基本的洞察吗?
他忍了忍,选择不说。别过头,淡淡回答:“我去机场送洪亮,正好她也在那,听说我们是老同学,就随口问了句‘那和我们安总的夫人不也是校友,你们认识吗?’,我看见洪亮脸色大变,心里知道不对劲。送走洪亮后,追上去问她,她只知道你是……安……太太,却答不出你的名字,刚好又有事找你,索性直接带我过来。”
车载CD里悠悠唱着首老歌,大意是讲述缠绵悱恻的相思,女声虽空灵却慵懒,一副道不尽情为何物的滋味。含笑勾起唇角,似讥还笑,什么“随口”、“刚好”,她敢用人头担保,阿雅是在试探着推进一份她无意中揣度出的暧昧。至于为什么,还需要明说吗?情为何物,总不是红尘俗世中痴情儿女们心心念念能为自己所拥有的一个人、一颗心。
话是这么说,却是其情可悯,其心可诛。
含笑不算计人,并不等于她接受被人算计。想到阿雅不顾电话不通也要缠着安子辰说出她的地址,想到接下来她说不定还会继续“随口”把她和秦锐相遇的情节告诉安子辰,就算再无所谓,心里仍免不了对这类宵小行径的忿忿
“含笑。”秦锐突然唤了一声。
“喛!”她熟稔地应,突然觉得有种时光回转的惊悚,转头看秦锐,他早已恢复平静,一双眼睛专注而又深沉地落在她身上。
“这几年,好吗?”
随着他的问话,含笑一脚刹车踩下,刺耳的嗞响声过后,才想起看后视镜:万幸后面没车!她有些气恼地看他。秦锐轻笑:这才是他的含笑。
他拍拍她紧握方向盘的手:“靠边,我来开。”
其实没有换的必要,因为,含笑并没有就着他的提问去嗟叹或感伤。她踡在车门和椅背之间,恹恹望路景,见秦锐一边开车,一边又接了两个工作上的电话,有些好奇地发散思维:他怎么那么忙!一样都是职场人士,相比之下,安子辰的电话可是少多了,和他在一起时,几乎就没怎么听见他的电话响。
虽然一路上秦锐车开得很快,真到大厦门口时,他并没有急着下车,目光直视前方发了会呆,他伸手拍含笑的手背:“愿不愿意,交给我来处理?”
含笑的眼泪应声涌出。最彷徨的时候,自己替自己做了选择,一路走来,孤独与惶恐如影随形,最疯狂的时候,不能剁手剁耳阻止住拨那个小灵通号码的冲动,只能砸掉手机、固话……,家里所有能外拨的通迅工具。从期望到绝望,在炼狱中受尽冰与火的轮番炙烤,连祈求宽恕的资格都没有,差点以为这生就这样了,却没想到,幸福会藏在人生的最低谷,以一种近似梦幻的方式出现。
由谁处理、怎么处理,安子辰那边应该不是难题呵?他俩的婚姻不过是宋父兑现承诺的保障,是安子辰发泄愤尤的工具,只要能抚平他失衡的内心世界,相信他比任何人都更愿意挣脱开枷锁奔回那个阿雅的怀抱。
有难度的,是秦锐吧。
“我还有资格说愿不愿意吗?”含笑低顺着眉头不敢看秦锐,颤抖的声音透露别样楚楚。
秦锐一时怔忡,之前没问出的答案,眼前的哀婉,加上四年之后奇妙的重逢,千头万绪溶入乍惊乍喜的心思,使他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管,只求能找个安静的位置,和她一起把前因后果掰开,晾晒在阳光下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他和她。
送走了秦锐,含笑坐车上出了会神,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后,本要回农舍,忽又想起安子辰是强撑着出的院,应该去看看他吧?虑事周全,放低姿态,将来“谈判”的时候,多少还能争取点同情分。
含笑的脸微微有些放红,但是,并不影响她转动方向盘往她俩市区的家驶去。
快下班时,安子辰的手机响,他很意外居然会是家里的电话。接通时,还没想好这一次是应该显得淡漠还是如常,那头已低低柔柔在自说自话:“我煲了芸豆猪肚汤,你……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什么?”安子辰那是相当地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含笑咳嗽两声。
“我……想想,”他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有些发抖,静默片刻,说:“好,我回家。”一个“家”字,落得又重又长。
本是打算早点回去,结果,当天扫尾的几项工作弄完,也是夜色弥漫。安子辰开车进小区,远远望见公寓顶层的灯光,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个晓光还未完全占领城市天空时,父亲也是亮着灯,备好包子、油条,催促跑完晚班车的他吃完后赶快睡觉。母亲去世那年,他不分白夜班地跑,累得临到家门口了趴车上晕倒,睁开眼时,看见家里亮出来的光亮,心里知道,那是家,为了它,再苦,再累,都值得。
含笑不仅煲了汤,还蒸了一小盅山药,特特放在安子辰面前。看见是山药,安子辰两条很有气概的眉颇为为难地揪到了一起,模样显得有些滑稽。含笑想笑又给强忍住。
“还是你吃吧,这味……我吃不惯。”安子辰迟疑着将碗推到她面前。
“不行,特意给你蒸的,健脾养胃,饭吃不吃都无所谓,这盅山药你可得吃。”瞧着安子辰历来的冷硬因着一盅山药而变得畏怯,含笑上了些顽性,“大夫说了,养重于治,以后我每天都给你蒸一盅。”
只顾着捉弄人,没留意到自己说的是“每天”。
安子辰的眉头跳了跳,没再说话,抓起勺匙一小勺一小勺地盛着吃。他吃得很慢,不时还停下来,用瓷勺捣鼓着那些含笑已经切得很小块的山药,捣出一盅黏黏稠稠的山药糊后,也没吃下去多少。抬头看含笑,她正瞪着那盅“浆糊”,两根好看的眉毛纠结着慢慢由横变竖。
安子辰闭眼,三两口塞进嘴里,使力咽下,睁眼看她笑容可掬地盛了碗猪肚汤,递过来,“今天的针药打了吗?”
虽然强行出了院,医生还要是开了一堆针药让打完。安子辰前脚取了针药单,后脚就没想过要再迈进医院,此际让含笑问得一愣,脸色变得讪讪:“不用了,我全好了。”
含笑的眉毛又开始直立运动。安子辰快速喝完那小碗汤:“我还要喝一碗。”
收拾了厨房,含笑到门口换穿皮鞋,见状,正坐在沙发里拿着摇控器不停转换电视频道的安子辰直直起立,疾速迈前两步,又骤然收止,惯性之下,差点摔倒。
“你还不换鞋?”含笑奇怪望过来。
“我也去?”安子辰模样傻傻地问。
含笑笑,弯开的线条在小脸上勾勒出一派恬美:“你好搞笑哟,你不去的话,大夫给谁打针?”
安子辰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要我去医院打针?”
“你以为是干嘛?”含笑已经穿好了鞋,手抄在羽绒背心兜里,歪着头问。
晕黄厅灯下,安子辰柔和的脸色中染有几丝失落。
都市的夜晚灯光璀灿,酒红色的mini车在当中显得格外拉风。刚吃过饭的含笑觉得有些热,滑下半幅车窗,清凉的夜风拂入,卷起她的长发轻舞飞扬。有好事的年轻男车主看见,错车时忍不住吹个口哨,唤声“美女”,含笑习惯得有近麻木,连抬抬眼皮的兴趣都没有。
“有时间去店里换副深色的车膜。”安子辰将车窗升起来。
含笑唔了一声。
放在后车位上的包里隐隐响起手机铃声,安子辰看她,似是在询问是否需帮她。
“不用管。”含笑一贯如此。突然,又象想到什么,不可名状地瞟了他一眼,伸手去掏皮包,够了几下,还是没拿到手机。
安子辰侧身帮忙,拿了手机正准备递给她之时,无意中看见来显中的名字——秦锐,他微微一怔,瞬间,手机便被含笑抢了过去。
“喂!”她一边开车,一边仓促接通。
“含笑!”秦锐在那边轻唤,声音悱恻,正要说什么,忽听见她这头车载CD的音乐声,“你在开车?”
“嗯……,哎!”一心多用的含笑将车开得比较惊险,安子辰已经被惯力扔甩了好几下,趁机恼怒地瞪过来。“我,我晚点联络你。”话音未落,含笑慌忙挂断,感觉到身边人流露出的愤怒气流,颇有些后悔没有继续发扬自己“不讲机德”的良好习惯。
可是,那是秦锐呵!她怎么可以,不接他的电话?
回想起这一天,含笑百感交集,一个不留神就闯了个红灯,等她发现时,头顶的闪光灯已用刺眼的白光攫取了她的后车牌。
“停车!”安子辰厉声喝叱。
含笑默然靠边停车,留下钥匙,推门而出,准备到马路上拦的士。
“换位子,”安子辰的声音放缓和了一些,“哪有你这样开车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含笑看他,夜色下,安子辰表情不辨。
她乖乖坐入副驾位,咬唇别过头看街景,安子辰也不说话,一时间,车里只有听得懂、听不懂的歌声一首接一首地随空气回旋。
街景脱离了含笑的预想,她眨眨眼,还是没说话。
二十分钟后,安子辰将车停在她的农舍院口,闷声说:“明天我让人把车给你开过来。”
含笑下车,正要厚着脸皮嘱咐他别忘了去打针,安子辰一脚油门猛踩下去,D档6000转,车头疯了般窜出去。含笑跺脚,她不是心疼车,是气恨皮包连同手机忘在了车上。
回城的时候,含笑的手机又响开,安子辰看着秦锐的名字一圈圈地在蓝色屏幕上旋转,想起四年前他拿了含笑的手机,在那个同样注有“秦锐”的小灵通号码无休止的来电里,连号带机扔进护城河时的情景。他以为他扔掉了含笑的过往种种,他以为从此之后,安宋含笑会慢慢成长、靠近。然而,此刻,在手机铃声响响停停之际,他才明白,自己扔掉的只是一个号码、一个手机,而“秦锐”这名字,却在过去、现在、将来,肆无忌惮地,以他随兴所至的任何一种方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