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含笑很忙很忙。安子辰住院,阿雅近身照顾,公司一下子少了两员重将,该不该她的事都似有默契般汇聚在她头上,再加上,她还要找房子。
找房子。一个人住,一室一厅的小套房就好,只不过,周围环境要好,安全度高,交通须便利……。经风沥雨出来的含笑,不再是淡泊而无能的隐士,而是把三八节阿雅发来的那条短信作为了生活目标:“女性新标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开得起好车,买得起好房,斗得过小三,打得过流氓。”是确是颠覆传统概念的新标准,但是,含笑觉得对。
在医院,阿雅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安子辰已经复明?那种只要在他眼皮底下,就有时刻被他目光炙烤的感觉的时候算不算?安子辰要她们讲解维修产值分析时,阿雅无意中的泄漏算不算?如果,都可以因只是怀疑而不作论断,那么,青崖公司的冷餐会上,他醉得来只剩“不能比周金先倒下”这个执念时,醉得来目光茫浊辨不清人物真正象失明时,看到她的那一瞬,则证实了一切。
难怪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他看到她时,含笑觉着他的身子骤然变沉,象是马拉松长跑赛的赛手在冲过终点之后绝对而完全地放松下来,又象是孤身撑过荒漠的旅人在见到绿洲时满满欲溢的欣慰和喜悦。他眸中交织有信任、宽慰、欣喜、依赖,凝融了父女、兄妹、夫妻、母子、知己之种种深眷情结的全部,在醉得忘记了傲慢、孤高、冷岸等种种伪装时,一一倾注在她身上。
这是双目失明的人能做到的吗?
“你从成都回来时,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不让我告诉你,你应该知道原因呵。”阿雅叹语,后一句,说得特别低。
含笑冷冷笑,相比安子辰的原因,她更介意阿雅的隐瞒。
阿雅听出了她冷笑背后的意韵,挺直身板,“含笑,不要用你所谓的感情标准来衡量别人,我喜欢他、听他的话和与你做蜜友是两回事,你不能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取舍当作欺骗或背叛。何况,明知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留下你,你当我心里好受吗?”
她没说错。
但含笑需要时间消化。毕竟,如果不是体恤安子辰的失明,她根本就没有进公司帮他的打算;如果不是同样原因,她不会容许离婚不离家的荒唐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阿雅,阳光、率性的女子,是她这么多年近似自闭生活中所接纳的唯一一个朋友,居然就做得到为了爱情放低友情!
她耿耿而悻悻,故意以忙为藉口不去医院,不理睬阿雅见面的邀约。
每天拖着疲乏的身子爬上床,累得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偏偏又睡不着时,就掰开阿雅那番话琢磨。她的感情标准?其实阿雅鄙视的是她的道德标准吧。为父母作割舍,被安子辰的情意羁绊,对秦锐歉疚之下的毫不抵抗……,感情,放低在她自诩的良心之下,结果却是没人感激,也没人同情,到最后,自己把自己逼入一个狭窄的死巷子,不堪得,连所遭遇的欺瞒都有最理直气壮的理由。
就这样阿雅也还不肯放过她,打电话劈头第一句就是:“哪怕只把他当boss你也应该来看看他吧!”
“我怕有了拍马屁的时间没了替他干活的时间。”含笑搪塞。自打把安子辰交接给阿雅之后,她的确一次也没去过医院。没想好如何面对他、面对他的复明之前,她宁愿象只乌龟般缩在硬壳下,打死不出。
“你没在家,在哪里?”那头静了静,阿雅冷冽地问,隐隐有安子辰的腔调。
是不是,风乍起,又将吹开一段佳话?由此联想到不日将大婚的秦锐,含笑心上泛涩,很快又自行拍下去,警觉分析阿雅的话,她知道她不在家,也就是,她现在有可能就在公馆楼下。
含笑很庆幸手头上的工作压得她今天仍需要留在公司加班,“干嘛?职务平级,又是下班时间,我有向你汇报的义务吗?”她装傻。
阿雅沉默了好一会才悠悠开口,“还在生气?含笑,这不象你的风格哟,听说你是那种为了成全别人不惜牺牲自己作代价的尤物耶,干嘛偏偏为难我?别是……那个什么什么取向发生了变化喛。”
“呸呸呸!”含笑吐字快过射机关枪。
那头笑,含笑也忍俊不禁,小小芥蒂随夕阳沉落。
“看过《于丹<论语>心得》吗?”阿雅问。
含笑知道她有话问,静默相候。
“这两天听了不少故事,我也有个从于教授那剽窃来的故事,想讲给你听。她说有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告诉医生说他上班很痛苦,没有自我,每天就为了讨好工作上的伙伴,为了满足工作的需要,精神压力大得不得了,心理医生就说:‘那你应该去看一场喜剧,让自己高兴高兴,放松下来。’谁知这病人回答说:‘医生啊,我就是那个喜剧演员。’”
含笑咯咯咯地笑。
“你就是那个喜剧演员,含笑。”
含笑还在笑,笑得眼泪都漫过了颊边。
“我把这个领悟告诉他,他发了很久的呆,说,‘没错,她是所有人的喜剧演员,而我,就恨她这一点。’”
含笑的笑声嘎然而止。
“我放弃了,含笑!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不在场,没看见他说那话时的模样。我设想,就算深情似你,在面对老情人的婚礼时,哪怕心痛得无以复加,也是能凭着你的教养和理智坚持到最后的。但是,换作是他,我猜不到会是个多大的悲剧。他的神情语态告诉我,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不爱你!”
后面还说些什么,含笑已经听不见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恍惚了多久,被阿雅吼回神。
“什么?”她呆呆地问。
阿雅叹息摇头,“你们的故事……,唉,悲摧。我刚把他送回家,你还是,快些回去看看吧……。”
“送回家,”含笑怔怔复述,反应过来,尖叫,“他才住了几天院?谁让他回家的,谁允许他回家的?”
“当然是你呀,你把他当瘟神来躲闪,病成那相了,连偷偷都不偷偷地去看一看,叫他怎么静得下心治疗?”
放下电话,含笑呆了一秒,扯着衣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手忙脚乱地收包、关电脑、锁门。她有些恼恨阿雅东拉西扯了那么多才说他已经回家的事。忆起他苍白的面容、从餐厅到家一路吐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血块,太阳穴旁的神经就象受到牵扯般,一突一突地跃出胀痛。
还喜剧演员?与她宋含笑相关的,几乎全是悲剧人生。
赶到公馆楼下,含笑情不自禁地抬头望自家窗户,不知是窗幔太厚还是安子辰根本就没开灯,没有光线透出来。想到安子辰的父亲说他进进出出都喜欢看家里透亮的灯光,突然,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的空荡,暗自决定明天就找人来做套薄窗帘。
打开房门,客厅一片幽黑,含笑轻轻唤了声“子辰”,没得到回应。厨房有光泄出来,她扔下包走进去,看见安子辰靠着冰箱,垂头粗粗喘气,面台上有鸡蛋液顺着边凝成丝往下流。
“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院了?”含笑将心酸、心涩、还有那么一种心痛化作厉叱喝出。
安子辰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她,抿紧唇也不说话,抖着手打开冰箱门又想拿鸡蛋。
含笑咬牙抑制住怒气,扶着他绵软的身体回到卧室,看都不看地扔上床,又搭了床毛毯在他身上,这才掉头下厨房去蒸鸡蛋羹。等蛋羹好的功夫,一股气涌上来,她吧嗒吧嗒摁亮了客厅、卧室、走廊、甚至玄关、顶楼露台的所有灯。
安子辰持淡漠的表情,半躺在床上拿着电视摇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转换。
十分钟后,热腾腾的鸡蛋羹呈在安子辰面前,他看都不看地将目光绕过去,继续玩换台。
有挟着雷霆之势的光芒自含笑眸中闪过,她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好几遍“世界如此美妙,我不应该如此暴躁”之后,平缓地浮上片笑容,“吃点东西吧。眼睛好了就好了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说都没关系,我不计较,不计较,不计较。”
安子辰接过碗,慢慢捣舀着玩。
含笑听见似鸽子叫般的“咕咕”声,看电视里却在播如何治疗颈椎病的广告。就算是把小脖子拧来拧去也拧不出“咕咕咕”的响音啊。她扯扯头发,深深吸气,呼出,再吸气,再呼出,笑眯眯摸着他的头说:“子辰,别玩了,趁热吃,吃完了我好洗碗。”
安子辰这才一口一口将舀碎了的蛋羹吃下。
含笑洗碗、收拾厨房,回卧室见安子辰又在折腾摇控器,她堆起一脸的笑凑到他面前,揉揉他的头发,用很天真很忍耐的声音问:“我送你回医院好不好?”
安子辰一言不发,目光绕过她,专注地看着不停变幻的电视屏幕。
两天不见,他瘦了好多,脸色偏黄,眼里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血丝,整个人看上去疲惫又憔悴,偏还倔强得仿佛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如果可以,含笑倒真想去厨房提把菜刀砍他几下出这口恶气。
显然不现实。她只好,端出付诚挚,厚了脸皮握着他的手挲抻,“那天你呕了那么多的血,不住院不行,我也知道一个人呆在医院里很难受,或者,我陪你一起住,好不好?”
安子辰的眼光落过来,含笑咧嘴扮心甘情愿状,顺带关上后脑门飘出的声音:“姓安的,等你病好了,我要不让你知道锅是铁打的、饼是面烙的,我就随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