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了下来,晓生注意到,凤淑不时抬眼扫着南边的窗口;于是,他问道:“今天,你们村到这里赶圩的人,多吗?”
凤淑瞥了他一眼,说道:“不多不少,刚好一车人。”
“下午,到时候你就跟车回去?”
“不跟车回去,走路回去?”
晓生停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是说,如果用定时的班车,就好了——”
凤淑微笑着说:“我们村,每天都有班车开往柳州。”
这句话对晓生来说,也没多大意思,从小街到东南方向的柳州,近三十公里;而这里到外婆家,也不过三十公里。
晓生眨了眨眼,问道:“凤淑,在学校里干点什么活儿?”
凤淑低了一下头,抬起头时这样回答:“洗洗菜,发发饭。”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干这种活儿,没多大意思?”
“不,我从来不这么想,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哦,平时在家做点什么?”
“插田打谷,种菜做家务——”
晓生微微一笑,他觉得,凤淑这话是真的:眼前的这位姑娘,那身材,高挑中透出一种健康的美,就是常年做体力活的明证!于是,晓生这样问:“平时,看点书吗?”
“有空的时候,也会瞄一下小说。”
听了这话,晓生一时静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这样说道:“看书,是好事情。”
“有什么好?”
“精神生活,很充实——”
“话是这样说,不过,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干活儿——”
晓生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试着说:“我想表演一段朗诵,想听吗?”
凤淑眼里闪着兴奋,说道:“那,你就来一段吧,我洗耳恭听。”
晓生清了清嗓子,朗诵起张贤亮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一段来:“‘保苗期’以后,整个黄土高原陡然涂上了一层嫩绿的色彩。到处都是绿的:绿的山、绿的水、绿的田野,连空间也好像畅流着某种馨香醉人的野生汁液。鹳鸟不顾‘严禁入内’的木牌。不顾带刺的铁丝网翩翩飞来,在绿色的水面上展开它们银灰色的翅膀。长脚鹭鸶在水田里漫步,那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倒很像我们的王队长。野鸭在排水沟边丛生的芦苇中筑起了自己的巢,辛苦地经营着它们的小家庭。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水禽翻飞的花翎,辽阔的田野上回荡着它们欢快的鸣叫。野风在稻苗上翻滚,稻苗静静地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大自然充实得什么都不需要了,而人却渴望着爱情..”
晓生在朗诵的时候,不时用余光扫着凤淑,发现她心无旁骛的听着;而当晓生朗诵到“爱情”两个字、瞬时停了下来时,她还在静静地感受着什么,浑如置身于一个空灵的境界,浑忘了周遭的一切。
晓生停了好一阵子,凤淑仍是神游仙境般的样子;再过片刻,晓生开口道:“完了!”
“完了?”凤淑如梦初醒般的问道。
“朗诵完了,”晓生说,“凤淑,你觉得怎么样?”
扫了晓生一眼后,凤淑笑着说:“你这个癫仔——”
在当地人的话语系统中,“癫仔”一词,大体上相当于北方话里的“傻小子”“傻瓜”:当然,理解一个词的确切含义,要把它放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考察。晓生自然听得出,凤淑说这句话时,掩饰不住的赞赏、称许。
这是一间砖瓦结构的简陋宿舍,瓦片是灰黑一片的;屋顶,有几块亮瓦。
尽管是在室内,晓生也能够想象出,此时此刻,室外一定是阳光灿烂:午后太阳的热气,正透过瓦片,直往室内里钻;于是,宿舍里,一股热流环绕着晓生。
晓生像是想起了什么,见到凤淑仍是坐在椅子上,不是用手捋捋那一头透亮的长发。晓生踮着脚,来到北边的小厨房,将房门关好。然后,他又轻轻地来到凤淑身后。
凤淑没有说什么;晓生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了。
思忖片刻后,晓生这样说:“凤淑,你这样跑一趟,好辛苦的——”
“辛苦?”凤淑的声音有点颤抖,“不辛苦,怎么能到这里来?”
“舅妈对你说过那句话吗?”
“哪句?”
“我,我看上你了——”
“那是人家转告的,我,我要亲口——”
“凤淑,一见到你,我就动情了——”
“我,我哪有这么好?”
“以后结了婚,就——”这样说着,晓生稍稍弯着腰,将双手搭在凤淑的肩膀上。凤淑没说出什么,只是“嗯”“哟”的低吟着。此时此刻,晓生能够感觉到,一丝冷暖交织的气流传到了自己的双手上,瞬间之后,那气流,又渗向自己的丹田里。晓生也不再说什么,用手轻轻地揉着凤淑的肩膀。凤淑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来,放在晓生的手上。那手,一时热气四溢;一时,又冷如寒冰。揉搓了一阵,晓生将凤淑的身子向椅背靠了靠。凤淑的长发披散开来,半遮住了眼睛。晓生的右手越过凤淑的肩胛骨,向下游去。凤淑见状,抓住了那只手。晓生用左手抓住凤淑的双手,右手很快来到衬衫自上而下的第二颗纽扣处,颤抖着,揭开了那颗纽扣!凤淑双手被握住,无法阻止,只能在椅上扭动着身子。接着,晓生又解开了那第三颗纽扣。于是,从背后俯视之下,晓生见到了飘散长发下凝脂般的一小片胸脯。沿着凝脂往下,两只黄中透白的鸽子,振翅欲飞;只是,两片白云,遮挡住了它们的视线。晓生轻轻解开那脊背上的暗扣,于是,那一对鸽子就迎风招展开来。晓生轻抚着这对白鸽,一时飘飘如仙。凤淑颤抖着身子,喘着粗气,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当晓生渐渐从仙境回到尘间时,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过了一阵子,他发觉好像有点不对劲:这椅子,太小了,凤淑就这样坐着,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于是,他双手环抱着那纤腰,让凤淑的身子稍稍离开椅子片刻;当自己坐在椅子上时,让凤淑坐在自己的腿上。热流,在四肢百骸中奔涌着!晓生搂着凤淑站了起来,向近在咫尺的窗边挪去..“放开我!”随着这一声,晓生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重物猛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环抱着的身子。
只见凤淑转过头来,怒斥道:“晓生,你想干什么?”
“没,没想干什么;我,我只是——”
“你记住,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晓生一时接不上口,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凤淑。奇怪的是,凤淑只是站在他跟前,并没有急着把纽扣扣好。
“凤淑,”晓生说道,“你听我说,我只是——”
“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强迫我,我就大喊——”
晓生暗想道:其实,我要将你抱到床上,只是想饱览那平原上的傲人双峰,一睹那芳草萋萋的三角洲。然而,这种话如何能说出口?在你看来,我倒是要挥师直捣黄龙了..于是,晓生这样说:“凤淑,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凤淑盯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才说:“辛辛苦苦到这里来,没想到——”
“隔了四十二天,才见到你,我一时有点——”
“四十二天?四十二天又怎么样?我们,我们只是,只是第二次见面——”
“是啊,才第二次见面;下一次,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你觉得,等得太久了,就——”凤淑逼问道。
晓生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说:“这么久了,又这么想你,就有点——”
“我,我不是一个可以随便乱来的人——”
“可是,可是,我搂住你的时候,你又——”
“我,”凤淑脸上红霞飘过,“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搂一下;没想到——”
“那,把扣子扣上吧?我,我送你出去——”
凤淑脸上像罩了一层严霜,随即又挂上一丝笑意,这样说道:“扣子是你解开的,说要我扣上我就扣上,晓生,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这话倒不易回答,晓生嘴角蠕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这样说道:“你说你要走了,总不能这样出去吧?”
“我就是要这样出去,让人知道你这个——”
“这个什么?”
“这个,这个流氓!”
晓生体会出,凤淑说“流氓”这个词的时候,怒气已消了不少;于是,晓生这样说道:“好,我是流氓,你是修女——”
“我不是修女,可是,我不能让你——”
“算了吧,我对不起你——”
“唉,孤男寡女的,又没有名分——”
晓生怔住了:名分?原来,凤淑最看重的,是名分!几年前,阿菊说了一句“有缘无分”。想到这里,他这样说:“凤淑,你是么时候再来?”
凤淑用手整了一下长发,这样说:“不知道?”
“不知道?”晓生接口道,“是不是又是四十二天以后?”
“你这样对我,以后,”凤淑说,“以后,以后可能我不来了——”
晓生一时想不到,凤淑会说出这句话来,于是,他紧闭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完了,就这样完了——
晓生只顾低头自责,却不曾注意到,此时此刻,站在离他不过两三不远的地方,凤淑正凝视着他;见他只顾看自己的脚下,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自己长袖衬衫上那已经解开的两颗纽扣。那么,她在想些什么呢?晓生不知道,也不曾细想。而当他抬起头之时,凤淑已经自己动手,扣好了纽扣。正当晓生想要说些什么时,却听凤淑这样说:“晓生,我要走了;你,你自己——”
“就,就要走了?”晓生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不走?不走,在这里干什么?”
晓生没有接她的这句话,只是默默走在前面。走了十多步后,晓生来到了小厨房的门边,把门打开。
凤淑将头挡在额前,看了一下已经稍稍偏西的太阳,再回头扫了晓生一眼;当她发现晓生没说什么时,就往外面走去。
晓生本来想送她一程的,大概是想起了刚才的那些话语吧,脚步就一直没有抬起来,一直到凤淑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野的尽头。当眼前只剩下一片颇有些刺眼的阳光时,晓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到自己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