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在一个古城墙下，门前面是一条宽宽的河流，叫护城河。一座石拱桥迎着看守所的大门，石拱桥前边是一片开阔地。门口有两个武警战士在站岗，见他们的车开过拱桥，两个武警战士盯着他们的车辆看。右边是停车场，司机找到一个停车位把车停下。包中年和老宣下车后向大门口走去。大门口右边有个值班室，他们俩来到值班室门口，只见有个武警战士和一个女警察在值班。老宣通过杭航让市公安局监管科开了一张介绍信，他把信拿出来递了过去。女警察接过信看了看，忙站起来笑道：“你们先等一下，我往里边打个电话。”包中年点了点头。女警察在打电话，只听她说：“……是市局监管科介绍的，毛副局长签的字……好吧，明白……”女警察放下电话，给他们两个开了通行证明，然后微笑道：“二位领导进去吧。不过我们领导说了，你们探视后，得让老宣大师给我们看守所题几个字。”老宣笑道：“你们领导认识我？”女警察说：“他认识不认识我说不准，反正他说让你给我们留下墨宝。”老宣说：“不成问题，一会儿我给你们写。”这时包中年说：“老宣，你名气大呀，想不到这儿还有追星族，一会儿要认真给人家写字。”老宣点头道：“一定，一定！”
他俩告别了女警察，向大院内的第二道大门走去。第二道大门是个巨大的灰色铁大门，大门两侧书写着白底墨字的对联：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重新做人再铸辉煌
当他俩快走进大门口时，中间的小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警察。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这儿的所长，叫刁清启。早上市局毛局长打电话给我，说包主任和老宣大师来探视丹阳，我们一切都安排好了。”刁清启和他们一一握手，走进了刁清启的办公室。通信员给他们倒好茶水，所长对通信员说：“你把我的笔墨纸砚拿过来，一会儿让大师给咱所题几个字。”通信员说是，然后走了。
这时，刁清启把话转入正题。他介绍说：“丹阳的思想情绪波动很大，刚来的时候，不吃不喝，一个人低声唱《唱支山歌给党听》，从早上唱到晚上，唱唱哭哭，谁问也不说话。唱了半月以后，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老宣说：“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一定很痛苦。”刁清启说：“他是很痛苦，后来通过帮教干部的说服，才慢慢地和我们沟通。特别是我和他谈了以后，他有了笑脸，生活上也配合了。前不久法院一开庭，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上个月终审判决下来了，判了六年，又不吃不喝了，又唱起歌来。这次唱的是什么《空了歌》，什么天也空地也空，苦难人儿在其中……又是唱唱哭哭。上个星期又大病一场，体温三十九度多，烧得说胡话。输了几天液，这几天好些，但情绪还不稳定。”包中年问：“他的病彻底好了吗？”刁清启说：“好了，但还吃着药，今天早上我去看他，他突然问我说：‘什么时候把我送走？’我说快了，等上边的通知。我知道今天你们要来，我想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我对他说：‘今天上午可能有人来看你。’他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呆呆地自语道：‘我谁也不想见，我人虽在，心已空也。将来我出去了，也是到空空世界去……’现在他就是这个状况，一会儿你们见了，心里要有数。”
听了刁清启的介绍，包中年和老宣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相互看了一下，心里沉重得很。刁清启说：“走吧，我带你们见他去。”他俩无声地跟在刁清启的后边走出了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到监所还有一段路程，经过一个篮球场，有十几个武警战士在打篮球。过了篮球场，又走进一个武警站岗的铁门，这里就是看守所。前边有一排平房，门都紧闭，门上都挂着牌子，什么“提审一室”、“提审二室”、“谈心室”、“密谈室”等。这时只见前边有两个警察架着一个戴着重重脚镣的男犯人向他们走来，犯人的双手也用手铐铐住，手铐和脚镣中间用一根绳子连在一起，把脚镣的一大部分提起来，使脚镣的负荷减轻了不少。当包中年和这个犯人走到对面时，犯人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交融到一起。包中年心里一抖，他突然想起前几年他家养的小狗冬妮死前的目光。他和妻子木锐云养冬妮养了近十年，一天冬妮突然得病了，不吃不喝的，到宠物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吃药，但还是不见好。死前的那天晚上，冬妮就是这种目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它死死地盯着你，轻轻地呼吸。那种目光，是求生、是绝望、是痛苦、是无助，他一生也忘不掉那种目光。冬妮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木锐云哭了，他似乎也落了泪。今天，这种目光又出现了，他的心一阵阵激烈地波动。犯人在两个警察搀扶下“哗哗”地走了过去，包中年心房的阵痛还没有消失……这时刁清启对他俩说：“这是一个重刑犯，前不久终审下来了，死刑。今天省高院来复审，这会儿提审他。”老宣问：“他是什么罪？”刁清启说：“他是我们常县防疫局的党委书记，养了个情人怀孕了，情人以此要挟他，要么跟他结婚，要么给她一百万元。后来他的情人看达不到目的，就到处写信、散传单、发帖子、上访告他，他一气之下，就把他的情人杀了。当时他的情人已怀孕八个月，是两条人命……”包中年听到这儿，恨得牙直痒。他想，像这样的女人，该死。他突然失控，说道：“真该死！”刁清启听他这么说，认为是说这个重刑犯，于是说道：“是啊，两条人命，哪有不死之理？”包中年突然从幻觉中浮出，忙笑道：“就是就是，两条人命哪有不死之理。”他说着看了看老宣，老宣只顾扭头看那重刑犯的背影。刁清启在前面走着，他俩在后边跟着。刁清启又说道：“严格讲我们这儿不让探监，但法院终审判决生效后，准备往劳改场送去服刑的犯人可以让家属看。前些时来看丹阳的人多得很，但我们只收东西，不让见人……”刁清启在前边说着，包中年根本没有听进去，思绪已飘向远方。他看见了桑丽兰的汽车炸得粉碎，桑丽兰被炸得飞上了天，她的头颅也炸到了树枝上，美丽的脸蛋不再美丽，表情痛苦……忽然，刚才戴手铐脚镣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他看见了鬼门关……
“到了，你们在这儿等下，我去叫他去。”刁清启带他俩走到一个“谈心室”门口说。有一个警察在一排监号门口值班，见刁清启走过去，忙走上去说些什么。随后打开门，喊了一声代号，好像是几几号什么的。一会儿，丹阳走了出来，他脸色乌青，往昔黑黑的浓发已变得花白。他身穿一件黄色马夹，一条黑色的裤子，拖鞋。值班的警察把铁门锁好后，带着他向包中年和老宣走来。刁清启跟他说些什么，他点了点头。
一会儿，他来到包中年和老宣面前，平静地说：“你俩来了，这么远让你们跑来看我，真不好意思。”包中年说：“其实我们早想来看你，可办案人员和看守所不让探视。”刁清启说：“你们到这边谈心室说吧，我有事先走了。”所长走后，包中年、老宣和丹阳对面坐着，包中年想把门关上，但门外站岗的警察示意不许关门。这位警察跟他微笑了一下，意思很明白，表示歉意。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这两天包中年没事的时候常常想起丹阳，每每想起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毕竟他俩是一起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一起在天啸市奋斗。毕竟他俩相互帮助过，相互鼓励过。
包中年先说话，他问：“听说判六年？”
丹阳点了点头。
包中年说：“你要想开些，人生哪有不受挫折和打击的呢？坚持六年，你出去后很快会成为一个强者。”
老宣也说：“你什么也别想，静心地休养，你会修成正果的。”
丹阳说：“我什么也不想了，我也不能想了，我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心里还有我，真的我很感激。当初，我暗地违心地伤害过中年，现在想想真不应该，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为了提拔变成了一个疯子，古人说过，权力和官位能让人变成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这话真不假。现在好了，我什么都看透了，人生啊，什么也别强求，学会保护好自己，安安生生过日子，比当多大的官都强。我真羡慕老宣啊，自由人一个，远离政治，无忧无虑，神仙呀！”
老宣说：“我没有本事接近政治，只好远离政治。我现在虽然是个自由人，也有好多不自由啊。”
包中年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压根儿我就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你马上就要去劳改场了，记住一条：保重身体，千万不能让身体垮下来。六年后我也快退休了，我们回老家去，把我们小时候洗澡的池塘包下来，在那里享受生活，感受阳光。另外，你家里的事也不用多操心，我们会照顾好的。”
丹阳说：“别的没有什么，只是我儿子今年大学毕业了，工作没有着落，你们要操操心。别让他去党政机关，他适应不了，那是什么地方？翻手合手的政治风云，强权奴役的等级制度，欺上压下的行政怪圈，以我为中心的政客理念，当面一团火、暗里一把刀的处世原则，昧着良心做事的风气，秀才们关住门制定脱离实际的方针政策。谁进入这个圈子里，谁就会变质，让他搞专业去吧。去搞专业比什么都强。”
包中年说：“我已经和你儿子谈过了，人家正在考研，将来要到广州上海去发展。这是个争气的孩子，没有因为你而影响他的学习。”
丹阳说：“但愿如此吧。”
老宣说：“现在的孩子不会牢牢地死靠铁饭碗了，自己都会有主见的。”
包中年说：“工作的事要征求孩子们的意见，他目前正在攻考研究生。万一今年考不上，想回来工作我给他安排，他不是学无线电指挥吗？到时候让他到飞机场去，那里有这个专业。”
丹阳说：“那里门槛太高，恐怕不好安置。”
包中年说：“机场老总最近求我们市里报批征地手续，到时候我跟他说说。”
丹阳说：“那太感谢你了。”
包中年说：“又来了，谢什么？这只是我一个设想，能不能实现还是个未知数。”
老宣说：“杭航很关心你，她让我们向你问好。”
丹阳一听到“杭航”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不自然起来。停了一会儿，他小声说：“我不希望再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你们不知道，她是条毒蛇，她浑身都是毒汁，一旦咬着你，不死也伤。桂中原被她咬死了，根喻洪被她咬伤了，我不是被她咬的目标，而是她的牺牲品。她下一个目标是刘成玉书记，不把他咬死，也会把他咬得遍体鳞伤。”
老宣听丹阳这么一说，身上像被闷雷击中一样，肋骨火热，大脑激烈地疼痛起来。包中年心里“咯噔”一下，心像一块石头往下沉。
丹阳说：“你俩知道，我是因为和杭航走得太近了，才走到这一步。你和桑丽兰的事，一定要处理好，千万不能有一点失误和闪失。”
老宣说：“包主任正在想办法处理这件事呢，我想他会处理好的。”
丹阳闭了闭眼睛，叹道：“为官的千万不能在外有儿女私情啊，女人个个都是吸血的鬼。一旦沾上她们，你就算在通往监狱的路上走完一半了！这是血的教训。可悲的是，男人们都看不到这一点，就是看到了，似乎也不相信这些，只等有了教训以后，像我这样，才确信无疑。”
包中年说：“我已经体会到了，‘色’字头上一把刀。是啊，大多数人就是不相信，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才信呀！”
老宣说：“我只听贾宝玉说女人是水、是花、是雾，没听谁说是鬼，你把女人们比作是鬼，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现在仔细想想，世上有多少男人死在女人的石榴裙下呀。”
老宣还想说什么，这时门外的警察走进来说：“时间到了，请领导们谅解。”
包中年忙说：“我们也说完了，谢谢你！”
丹阳起身站起来，说道：“本来我不想见你俩的，后来想想还是见你们一下。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说错话也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今天我是乱讲的，不管伤到谁，请不要在意。”他把目光转向包中年说：“回去以后代我向嫂子问好，她是个好女人。你有了她，你的一生就能安全。你失去了她，就会出现危机。同时，你也代我向桑丽兰问好，她也是个好人。”包中年点了点头。他又对老宣说：“你现在的学术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也已成了气候，社会上谁也没有办法你，神仙就是这样炼成的。河南省大作家二月河是当地的名片，每年春节他无须给谁拜年，反倒是市委四大家领导到他家给他及家人拜年。他就是当地民众的神。你老宣也已快成神了，除法律能管着你外，一切行政手段对你都不起作用。艺术家能慢慢成神，政客最后只能变为鬼。神是什么？神是一代传一代的精神圣体。鬼是什么，鬼是没有灵魂的黑影，无所游离……”值班的警察说：“好了，时间超了，再见吧！”
丹阳被带走了，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脊背，包中年和老宣心里凉凉的。他俩都感觉，丹阳犯罪的背后，有一团浓雾，拨不开，看不透。还有六年的铁窗生活，真不知道丹阳怎么去度过……
包中年和老宣返回到刁清启的办公室，在墙角的长条案上，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刁清启说：“请大师为我们题词。”老宣哈哈笑道：“不敢，题词是领导们的事，我随便给你们写几个字吧。”他说完走到案前，提笔想了一会儿，然后饱蘸墨汁，挥笔写了八个字：
天地相通〓法理相融
刁清启站在一边看，只见这八个字如行云流水，布局自然，大气如虹。
三人又叙说些其他事情，刁清启留他俩吃饭，他俩推辞了。
在两人回去的路上，包中年接到一个电话，是根喻洪打来的，她让包中年在天啸市给她找个小保姆。包中年说：“嫂子，我尽力吧。现在保姆很难找，给钱多了不值，给钱少了人家不干，我找找看吧。”老宣听后没有吱声，扭头看看汽车窗外的蓝天、白云和刚刚收获过的田野……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包中年和老宣两人的心各自已飞向远方。
这两天桑丽兰特别忙，因为妹妹要结婚了。妹夫冷毅家按现在的说法是“贵族”，手里有钱。冷家大规模地宴请三天宾朋，第一天是市直领导和建筑行业的人士，第二天是冷家的亲朋好友，第三天是冷毅的同学、同事和朋友。桑红桃说：“这三天每天敬酒都把我累死了。”她出嫁的当天，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和桑丽兰都去了。冷家是个好张扬的家族，那天人特别多，闹哄哄的。
桑丽兰忙完妹妹的婚事，休息了两天。这天她在家翻看她和包中年外出旅游的照片。突然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她打开一看，内容是：
丽兰：我是金维善。后天，我从北京飞往美国治病，我很想你，来看看我吧！
桑丽兰收到金维善的信息很激动，马上把电话打过去了，接通后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的国？你有什么病？”
金维善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慢慢地问：“丽兰，你好吗？”
桑丽兰说：“我挺好，我一切都好。你走这几个月，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呀！”
金维善轻声地说：“我也想你呀。”
桑丽兰说：“想我你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你一到美国咱俩就断了联系，你真让我着急。”
金维善说：“你明天来北京吧，后天我就要走了。”
桑丽兰忙问：“还去美国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治什么病呀？”
金维善说：“你明天来了就知道了，我在北京等你。”
桑丽兰说：“好吧，我明天一定去。”
桑丽兰放下电话，脑子乱乱的。其实，她有好多问题要问金维善。她回国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天啸市？为什么不回来见她的老公？她在北京干什么呢？她自语道：“这个金维善，忙得连家也不要了，连老公也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