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介人独自在鲁班庙东偏殿里踱着步，时不时下意识地停下来，听听隔壁的电话铃是否在响。他心情沉重地思虑着，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自轰走刘斌，打破了冯玉祥收编天门大会的计划后，一个多月过去了，倒也安然无事。然而，整个革命局势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前不久，他接到肖鹄的紧急通知，和马春汉两人去彰德府天主教堂走了一趟。那是一次多么令人惊骇的会面啊！肖鹄突然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面目肮脏的乡村老汉！他化装了。他将要隐蔽到铁路沿线以东的乡村，去做比地下更地下的工作了。并且决定他本人将暂时放弃天主教堂这个联络点。他悲愤地向他俩报告了新近发生的事情，并传达了上级指示，为保存党的力量，要他俩赶快脱离天门大会，跟他一道去开展新的工作，否则，将难免杀身之祸。
——是啊。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突然发动了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民众。4月15日，李济琛在广东对革命民众进行了大屠杀。5月17日，武汉的国民党军队夏斗寅部在宜昌叛变，并勾结四川军阀进攻武汉。5月21日，许克祥部也在长沙叛变……他们都把矛头指向了共产党和革命民众。紧接着，阎锡山在蒋介石的撺掇下竖起了“北方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旗号，冯玉祥同汪精卫举行了“郑州会议”，继而又和蒋介石举行了“徐州会议”，公开支持蒋介石，主张“宁汉合作”，共同反共。这一来，国民党新军阀取代了北洋军阀的统治。共产党的许多地方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正在蓬勃发展的大革命骤然陷入了危机之中。处在冯玉祥和阎锡山两大新军阀夹缝间的天门大会，将如何生存？处在幼年的、力量还非常薄弱的这一带的共产党组织已遭破坏，他杨介人和马春汉正面临着被国民党捕杀的危险，这又该如何应付？面对这样的局势，按说他和马春汉是应当无条件地服从上级命令，离开天门大会，隐蔽到安全的地方去的。可是，他俩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这支灌注了自己的心血、实际上已经投入共产党怀抱的农民军啊。他俩向肖鹄提出，为了保存和巩固这支农民武装，宁可担着生命的危险，也要留下来继续坚持工作，以等待革命局势好转。他们还摆出了三个有利条件：首先，他们俩已经入了香坛，万一遇到危险，可由韩欲明出面保护，以会徒的名义来掩盖共产党的身份。其次，必要时还可以躲入山西北坛的山庄里隐蔽起来，就地开展工作。再就是抓紧时间，争取主动，说服韩欲明尽快率领军队上山割据。李代也很赞成他俩的主张，并且表示要尽力为他俩的安全想些办法。肖鹄见一时不能说服他俩，只好深情地和他俩握手告别了。
如今，他杨介人和马春汉像漂泊于大海的孤舟，正在大风大浪中顽强机智地搏击。然而，天门大会的主宰权毕竟还不在他俩的手中啊！他俩已向韩欲明做过多次说服工作，给他讲明了天下大势，指出了天门大会生存的可行道路，叫他抓紧新军阀尚未把枪口指向天门大会的时机，赶快上山割据，以防形势突变，措手不及。可是，韩欲明虽也赞同他们的建议，但却自恃会徒勇猛，势力强大，根本不把新军阀放在眼里，至今仍在迷恋于修建老坛大殿，说是等工程完成之后，再上山也不为晚。
日近中天了，屋里的阴暗才淡了下去。杨介人在这间阴暗的东偏殿里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啊！自从打入天门大会，取得韩欲明的信任以来，这里就是他运筹谋略的地方，为争取掌握这支农民武装，他在这里搅了多少脑汁，费了多少心血啊！他在这里播下了革命火种，点亮了航向的灯塔，使韩欲明逐步地从愚昧狭隘中走了出来，初步接受了共产党的领导。然而，就在这支农民军茁壮成长，渐趋成熟的时刻，政治形势突然发生了巨变。他和马春汉随时都有遇难的可能，天门大会面临着被新军阀扼杀的危险！他和马春汉也曾议论过回南方去，在周恩来同志的直接领导下进行工作，或者干脆跟毛泽东同志去搞农民运动。无论如何，党在南方的势力比这里要强大得多呀……
大门外老槐树上的蝉儿“吱啦吱啦”拼命地鸣叫，东边不停地传来修建老坛大殿的工匠们“砖来！泥来！”的吆喝声和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作业声。这使得杨介人越加烦躁起来。他不禁恨起了韩欲明的盲目乐观和固执己见。他真想赌气离开这个偏僻、闭塞、贫穷、落后的山旮旯，去明火执仗地干一番事情。可是，唉！这些忠勇义气的山汉们牢牢地抓着他的心啊！当他想离开这里的念头在心中闪现时，无数憨厚朴实的面容就倏然涌现到了面前。那千百双真诚、亲切、充满企慕之光的眼睛就定定地朝他盯来。啊！他们离不开他呀！他更不忍心丢下这些刚刚过上好日月的农民弟兄啊！他独自苦笑着，自问自责起来：在革命的危急关头，这难道是一个革命者应取的态度吗？在艰难复杂的斗争处在低潮之际，这难道是一个马列主义者运用的思维方式吗？
林县城里。
天门大会的文团师兼传达处长高堆才正在街上溜达巡视，忽然有两个乞丐从巷口里蹿出来，拦住他，连连低声呼唤“高大哥”。高堆才定睛一看，见那两张哭丧着的肮脏脸好生面熟，细一端详，不禁大惊失色。“啊？原来是他俩！”他心中惊叫一声，立即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抬步就走。谁知那俩乞丐“扑通”往他脚前一跪，一个劲儿磕起头来，招惹得好些人赶过来看热闹。这一来，弄得高堆才既发作不得，也脱身不得。蓦地，一个巧妙的点子涌上心头，他冷静地端起官架子，以大方怜悯的口吻教训道：“真不争气！当今天门大会天下，人人有事做，人人有饭吃。你俩准是懒待出力干事的人。唉，来来来，叫俺告诉你俩……”说着，就把手伸进衣袋，一边装作掏钱施舍的样子，一边领着俩人向黄华书院走去。
两个乞丐美滋滋地跟着高堆才走进天门大会气派的文团师的住处，正欲说巴结的话，忽见高堆才砰地把门一关，当即跺着脚低声大骂起来：
“日你祖奶奶的们！尿尿也不知背背身子！不是老子心眼儿转得快，不露了老子的馅儿才怪！俺日你家祖宗……”
“嘿嘿，高大哥，你如今真是贵人难见面呀。”待高堆才骂得差不多了，一个破衣烂衫，但精神很旺的乞丐，便流里流气地说，“俺俩不到当街拦你，你肯认吗？嘿嘿……”
“是呀是呀。”另一个蓬头垢面，目光贼亮的乞丐，索性就一屁股坐到高堆才那干净的床铺上，耍起了死皮：“嘻嘻，高大哥登了高枝儿，总不能不拉弟兄们一把吧？”
“你们……哼！”高堆才撩开长腿狠狠地踱了个来回，用鄙夷的目光乜斜了两人一眼，冷冷地说，“五尺五的男儿，咋还混不上碗饭吃？当鸡巴讨吃鬼，败祖先的兴！”
“哎呀，高大哥真是喋起高腔来啦。嘿嘿！”那目光贼亮的乞丐说，“不管咋说吧，你骂也骂啦，训也训啦，反正俺俩是找上门来啦。你瞧着办吧。”
“唉！中吧。”高堆才厌恶地皱皱眉，慷慨地说，“看在过去的情分儿，一人给一百铜钱。出去不许瞎叽喳。到远处找个正经事儿干去吧。”说完，就要开柜取钱。
“哎哎，甭这样。”那破衣烂衫的乞丐一把拉住了高堆才：“高大哥别门缝里瞧人。俺俩可是破棉絮里裹珍珠。别说鸡巴铜钱，只要夜晚出去游转一遭，银洋也有的是。”
“那……”高堆才懵懂了，“你俩找俺做啥？”
“跟你到一块儿混。做个体面人。”
“啊？”高堆才大为惊惶，“天门大会哪能容得你们这些走过邪路的人！快走吧！”
“扑哧”！两个乞丐同声一笑，一递一句揭开了高堆才的老底：“高大哥你别鸡巴抹了石灰充净脸儿，你是从哪条道儿过来的？”“哼！流坏水儿，干坏事儿，你比俺们多得多。不信咱到街上排打排打去……”
这俩乞丐都是高堆才在乌云山厮混时的小头目，一个叫岳松林，一个叫方成成。韩欲明率众剿灭乌云山那阵儿，他俩都在山后的“卡子”上抵敌。后来见天门大会人多势众，便耍了滑头，趁着喽们上前拼杀的空儿，哧溜一下就钻进密林，逃之夭夭了。自那以后，两人时分时合，昼伏夜出，靠着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倒也活得自在逍遥。可是，时间一长，他们就觉得这样的狼狈生活着实窝囊得难受。回家种田吧，一来出不得那份儿力气，二来乡亲们也不会把自家当人看。思来想去，觉得如今就数高堆才这滑头鬼混得不赖，就也想进天门大会混吃碗“官饭”。他俩深知高堆才翻脸不认人的德性，于是就想了这么个恶漕点子，连缠带赖加吓唬，一下就把高堆才闹得手足无措了。
高堆才明白了岳松林和方成成的意思，又见俩人耍开了赖皮，着实犯了踌躇。把这俩旧弟兄留下吧，怕惹别人疑心，一旦露了底儿，韩欲明会对自己咋样呢？自己如今是天门大会第三把交椅上的头儿啊！尽管这官儿还不是那么正统，可也掌了一县之权，不失冠冕堂皇呀。鸡巴戳的！啥叫正统？历来就是谁有势力谁称王，谁夺下地谁收粮。何况是大乱年代？他吴佩孚正统？张作霖正统？冯玉祥正统？嘁！还不都是靠着刀枪割地为王？如今韩欲明回了乡，路欲启受了伤，一县之权基本掌握在自己手里，商民百姓巴结奉承，黑来崩那里寻欢作乐。名气、权势、金钱、女人，从小希冀的荣华富贵，说到底也不过就这几样儿吧！还讲啥正统不正统？娘的！那天若不是自己挑头泼脏水，冯玉祥派来的那个刘斌还不知要咋磨缠哩。天门大会咋能归顺了别人！一旦归顺了就得听人家摆布。哼！“能到小国为君，不到大国为臣”啊。这不是就很美吗？可是，他娘的咋就来了岳松林和方成成这俩丧门星！留下，不妥。可要把他俩轰走呢？这俩东西也不是省油灯；惹恼了他们，他们出去串通那些失散的喽，到处张扬自己的老底儿，那不是要叫咱老高的威风扫地吗？这……高堆才恍恍惚惚地踌躇了一阵，突然拍了一下细长的后脖颈，哑然失笑了。心说，娘的，怎这般糊涂！堂堂文团师还没权安插两个人？把这俩孬种收下，不仅可以掩住他们那臭嘴，而且可以当贴心人使唤。倘若日后遇个啥不测事儿，也有个相帮相顾。想到此，他乐了。但他却故作犯难地向岳松林和方成成说：
“唉，说起来嘛，炒菜没有腌菜咸。好赖咱都是老交情哩。只是……怕你俩受不了天门大会规矩的约束呀。”
“高大哥放心，你能受得了，俺们就能受得了。”岳松林拍着胸脯说。
“把你们留下来，”高堆才从门缝朝外望了望，回头低声唬道，“娘那个×的，说话办事可得处处照俺说的来。倘若有啥闪失……”
“扑通”！岳松林和方成成一齐跪倒在高堆才脚前，指天戳地，信誓旦旦地赌咒道：“事事听大哥的！你叫做啥就做啥，割下鸡巴也不哼哈！”“谁个失了信，天打五雷轰！”
“中！”高堆才转忧为喜，忙将俩人拉了起来，叫他们和自己以表兄弟相称，在传达处听差，严守密约，小心听命，当有机会，争取立功，以赚立足之本。然后就叫他俩洗涮了头脸，找出两身旧军装穿戴起来，出了黄华书院，到他常去吃喝的小西街口的小饭铺，为这两个旧弟兄摆酒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