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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另类国粹(1)

对毒与赌的另一种期待

养儿子都希望他出息,古今一个道理。苏东坡作诗,说是“但愿生儿愚且直”,那是气话。不过,在中国,还真就有不希望儿子成材的父母,对他们来说,儿子不出去惹事,不做特别厉害的败家子,就足了。这样的父母,一般都小有家资,膝下的宝贝儿子如果不是玩了命地败,估计一时半会儿败不光。他们培养儿子的办法很独特:教儿子抽鸦片。

清末民初的北京,这样的人家还真不少,好好的孩子,刚长成个模样,就把烟枪拿来,非让熏一口,不大工夫,孩子就成了烟鬼,每天不吃饭行,少了“福寿膏”(当时人对鸦片的雅称)万万不能。有了这口嗜好之后,精神委靡,身子骨长得跟衣服架子似的,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瘾大的可以昼夜都待在床上,吃喝拉撒不动窝,经年累月不出门。这样的儿子,按说是废了,但是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不可能出去惹是生非,当然也不可能出去干“大事”,比如大笔的买卖(一般都是吃人骗),追歌星,泡戏子,甚至下海玩票。他们的家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好在那个年月,鸦片没有现在值钱,即便天天消费,也耗得起。

军队是用来打仗的,但是也有军队的首长,不仅不指望手下的军人打仗,只希望他们不生事,只要当兵的老实待在军营里,就阿弥陀佛。清朝的道光年间,广州的水师,很是剽悍,可惜只表现在上岸以后,在水里的时候,跟绵羊似的,连鸦片走私船都打不过。在岸上的剽悍也是剽悍,包娼包赌,寻衅闹事,动辄插刀子放血,连八旗驻防兵都敢惹。水师的领导,很是发愁,因为乱子一大,自家的官位就不保,总得想个办法,把这些丘八爷拴住才行。于是,也不知是哪一任的水师提督帐下的师爷,想出来一个绝招,开彩赌博,立一个花会,有几十种花头,任参赌的人下注,每天开彩两次,每次都有一两种花头中彩,每注额度不大,押中的,就可以有几十倍的利益(是今天六合彩的祖先)。这样一来,果然把水师士兵牢牢地吸在了军营里,安静了许多。

安静了的儿子和安静了的士兵,都成了废物,但却都实现了他们各自“领导”的期待。别误会,古代的人也是人,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当年的领导没有吃错药,这样的期待,其实是形势逼出来的,不是说,形势比人强吗?

引导儿子吸鸦片的,多系八旗中人,而且是有头有脸的那一帮,什么王爷、贝勒、贝子和将军、云骑尉什么的。到了大清快要不行的当口,这些人家的子弟,多半都不学好,教也教不明白,改也改不过来,没出息待在家里还好,一出来,准惹事败家,眼看着家里的那点底已经薄了,皇上的铁杆庄稼也靠不住了,打算多过两天富裕日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把孩子圈在家里这一招。八旗人家开了头,后来北京的小康之家也跟着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怪事干的人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反倒显得咱们老北京厚道。

广东水师也是这样,到了道光年间,距离打台湾已经过去了百多年,承平日久,陆上的绿营还说不定有个土匪和造反的农民需要剿,水师则连这点事都没有。没事做,却有走私者的贿赂可以享用,饱暖思淫欲,不闹事才怪!凡事,积习已久,成为大家共同的习惯性行为,就难改了,除非把这个群体整体换掉——显然,这是谁也做不到的。因此,做领导的,为了自己在任期间的太平,开花会赌博,倒也不失为一种“理性选择”。

咱们中国人的老祖宗真是高明,老早就造出了“饮鸩止渴”这个成语。对于得过且过的领导来说,做事的原则,是需要第一,况且,这个“鸩”(毒药)又不是自己喝下去,混一天算一天,如果侥幸混过了,“管他以后洪水滔天”。

法国的路易十五,比起咱中国的官来,算个甚!这句名言安在他的头上,简直胡闹,完全不尊重知识产权嘛!

旧医,还是中医?

在今天的中国甚至世界,恐怕不会有什么人提出要废止中医,如果真的有人说这样的话,那么大家即使不认为他是精神病,也只当是酒后胡言。然而,在七十年前的中国,这样的议论却是家常便饭,时常在报刊上露面,一千“五四”精英类似的鼓噪,了解那段历史的人,肯定有所耳闻,即使不了解,稍微熟悉一点鲁迅的,从他对中医那深恶痛绝的态度,大概可以推测,在那个时代,中医在这些精英眼里是个什么形象。不过,连我这个学近现代思想史专业的人,也绝没有想到,在“五四”过去十年的时候,这种废止中医的书生议论,居然被刚刚获得政权的国民政府打算付诸实行,从而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

在1928—1929年间,刚刚定鼎南京的国民党政府,其实并不完全像我们的党史和现代史教科书说得那样,丧尽人心,分崩离析,至少中产阶级和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对之还是充满期待的,而这个政府也是蛮想有所作为的,只是政府中人的作为,依然像当年火烧赵家楼的学生小子一样,未免有几分毛手毛脚,废止中医之举就是一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1929年初,新成立的国民政府卫生部主持召开了一次“全国中央卫生会议”,名曰全国会议,实际上参加者只限于各个通商大埠的医院(西医)的院长、著名医生和少量的卫生行政人员。在1929年那个时候,中国的西医比起“大清国”那阵来,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虽说内部派系纷乱,跟英国人学的叫英医、德国的叫德医、意大利的叫意(义)医,各守家法,互不相能。但大家对付起中医来,却是同仇敌忾,换言之,中西医之间的敌意甚深。在这样的气氛下,由清一色的西医人士参加的中央卫生会议自然对中医没什么好脸色,会上废止中医的呼声甚嚣尘上,结果是通过了一个“旧医登记案”,规定所有未满五十岁从业未满二十年的旧医(中医)从业者,均须经卫生部门重新登记,接受补充教育,考核合格,由卫生部门给予执照,方才准许营业。而五十岁以上的中医,营业对象也有限制,且不许宣传中医,不许开设中医学校。在这里,有四个重要角色是不能不提的,两个是论战双方的主角,一个叫余岩,字云岫,系当时的有名的西医,有过留日的经历,1916年毕业于日本大阪医科大学,回国后担任过上海医师公会会长,在国民政府里也有职务,曾经著书反对中医,旧医登记案就是他提出的。一个叫陈存仁,系当时上海的有名中医,著名的《中国药学大辞典》的编撰者。还有一个是帮腔的,名叫褚民谊,此公当时是国民党中央委员,曾经留学日本和法国,系政界学界与商界的活跃人士,时兼上海医师公会(专属西医)监察委员,据说是此次会议的推动者之一,此公后来人了汪精卫的幕中一并做了汉奸,所以后来陈存仁将账都算在了他的头上。最后一位要算当时的卫生部长薛笃弼,此公系冯玉祥夹袋中的人物,于西医中医概无所知,仅仅由于是北伐后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四家分肥,冯分得卫生部,所以薛大人得以做部长,他虽然也算是新学堂出身,比起前三位来,却土多了,不过,此公虽土,号称于中西医两不相袒,但从他事件前后的言论看,屁股却明显地坐在了西医或者说科学一边。

在中西医势同水火的情势下,由西医主导的卫生部门来考核登记中医,结果不问可知,事实上等于断了五十岁以下中医的命脉,砸了他们的饭碗。而且,议案行文,很明确地提出要废止中医,登记只是一种废止的过渡办法。故而此议一出,举国岐黄之徒为之哗然。于是由感染了“民主”之风的上海中医挑头,全国中医界发起了一场颇有声势的请愿抗议活动。一时间,沪上报馆中西医互打笔仗,南京政府机关中医请愿、请饭、游说军政要人,再加上工商学各界添乱式的两下声援,真是闹煞了国人,喜坏了报人(报纸销路大增)。结果是旧医登记案不再执行,大家不了了之,中医照旧把脉,而民(医)愤甚大的始作俑者也好官照做,接着蒋介石与李宗仁、白崇禧打了起来,大家一起去关注战事,看下段新武戏,将这段文戏忘了个干净。

跟中国所有的一时谁也吃不下谁的争论的双方一样,名称之争是吵架的重要一环,双方都免不了要互赐恶谥,在中西医吵起来之前,军阀们已经集体打了十几年乱哄哄的电报仗。医界是悬壶济世的,故而还比较客气,西医称中医为旧医,称自己为新医,而中医则自称国医,不承认西医是新医,偏叫他们西医甚至洋医。跟军阀们“官”“匪”、“正”“邪”之类的互詈有所不同的是,中西医之间相互掷来掷去的四顶帽子,“新”“旧”、“国”“西”,恰恰点明了这场风波所蕴的思想史内涵。自从国门被打开之后,中西文化之争,随着中学的节节败退,不知不觉之间从华夷之争变成中西之争,最后又变成了新旧之争,显然,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此消彼长,前面“华夷”语境里的褒贬,到了“新旧”语境中,不仅仅褒贬颠倒了过来,而且有了进化论意义的肯定与否定,对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更具有杀伤力,或者说慑服力。

我们看到,此次中医的存废之争,又一次成了新文化运动时很热闹的“科学与迷信”之争,只是,这次的“科学与迷信”论争,双方的立论却没有本质的不同。西医攻击中医不科学,自在情理之中,他们将中医的阴阳二气、五行生克、经络脉案等统统打入张天师胡大仙一党,旧医登记案的提议者余岩干脆称中医为“依神道而敛财之辈”。由于自恃有生理解剖、化学、物理以及药理学做后盾,他们的气很粗,明显处于攻势。奇怪的是中医们也没有祭起扁鹊、华佗的大旗,抬出《黄帝内经》、《王叔和脉经》的道理来反驳,在他们看来,“窃中国医药却有优良治效,徒以理论上不合科学、致不得世界学者之信仰,此固医药之起源先有经验而得治效,后以理想补其解释,不克偏于哲理,治效却是实际也。近日西人证明中药之功用,悉以本草所载符合,且广设学会研究汉医,而国内学者亦相率以科学方法整理发挥,渐得中外学者之信任。”(《大公报》民国十八年三月二十一日)紧紧抓住“效验”两字来做文章,似乎凭借的也是科学与洋人。

但是,如是一来,中医们的底气未免比西医要差了一点,毕竟要论科学,人家才是正宗。所以,在此次论争中,西医总是咄咄逼人,大有气吞对手且气壮山河之势,在他们口中,那些请愿的中医不仅是为了保住自家饭碗的蝇营之徒,而且简直跟拳匪(义和团)一党,属于阻碍进步、阻碍改革的罪魁祸首。这里,余岩的一段气势磅礴的话不可不录:反对废止中医“是不许医药之科学化也,是不许政府有卫生行政也,是不许中国医事卫生之国际化也,是坐视文化侵略而不一起谋所以振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必枯守诞妄不根之玄学时代落伍之国粹而后快。铁路可废也,不妨驽马十驾;军舰宜禁也,何如艄舻千里。长枪大戟可以敌枪炮,而兵工厂为无谓糜费之事矣;八股策论诗赋歌词可以得英才,而算术理化为奇技淫巧之学矣。不识天文、不明地理、不知气象、略识之无,即可以高言气化,窃研造物之奥妙。而科学实验,以真本事实力量从事者,为画蛇添足之举矣。阴阳气血寒热补泻诸肤廓笼统之谈,足以尽病情论药理,而解剖生理病理药物之学,可詈为骨骼堆中杀生场上学医矣。不许维新,不许改革,虽疆域日削,国权日丧,以至于国破家亡,同归于尽,亦悍然不顾。是逞一朝急气之愤,而忘邦国之大计者也”(《大公报》民国十八年三月十七日)。这种抑扬顿挫、且骈四俪六的行文,不说是字字珠玑吧,至少在气势上令对手哑上半晌,看来我们西医的文字与中医一样,都是八股制艺老家底的货色(这一点中医似乎又差了一招,西医可以用八股文章来骂阵,而中医却没法炮制一篇洋文字回应)。文字本身是什么形式并不要紧,关键是这种上纲上线的论法让人受不了,直是将亡国灭种的罪过,一古脑都怪在中医尤其是请愿不要废止中医的人们头上了(看来,中国产生大批判的文字一点都不奇怪,不吵架则已,一吵则非上升到“路线”高度不可,从市井婆媳到海上闻人概莫能外)。在作者看来,中医之与西医,就像驽马与铁路,帆船与军舰,长枪与枪炮一样,一个该送博物馆,另一个才是当世之骄子。

中国人的进化论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西方用大炮、洋货外加学说教出来的,这种教学的副产品之一就是混进了两个等式:西等于新,中等于旧。西则意味着进步、文明、科学;中则意味着落后、愚昧、迷信,这其中,实用层面的效验无疑是人们意识转换的关键环节。换言之,中国人之所以相信西方是进步的,是因为他们亲眼所见西方的坚船利炮和制度学艺比自己的强,因为有效验,所以才相信。而中西医之比,却远不像中西枪炮舰船那样简单,在西方文化的凯歌行进中,中医一直是一个例外,在西医的和时髦的文化人的联合围剿下,中医其实并没有真正丢失阵地,包括在当时中国最洋气的上海也是如此。虽然中医阵营中也有许多庸医,甚至江湖骗子(这一点,当时西医的记录也不见佳),但真才实学之辈却也不在少数,他们手下的医疗效果,并不比西医差,甚至屡有西医已经“判处死刑”,而被中医治好了的事情发生(这种事今天依然存在),这一点,就是对中医怀有偏见者亦难以否认。而且,最令西化论者难堪的是,中医的医案可以重复,也就是说,同样的病用同样的药方是有效的,就像科学试验可以重复一样。西医难以将中医扫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难以在疗效上彻底压倒对方,尤其是在内科杂症上,中医居然有公认的优势。即使是新式的知识分子,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也并不是人人都像梁启超那样,动手术割坏肾,结果被错误地割掉了好肾,依然坚持维护西医的名誉,一旦病得厉害了,一样是谁医得好找谁。这也许正是西医不得不求助于政府(卫生行政部门)的强力干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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