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明也许不会记得那个约定，但我一直都记得。反正初中才有英语课，所以小学期间，我还是继续沉迷在我的漫画书中。我和陈虎常常省吃俭用，把省下来的钱存在一起。然后在周末的时候，两个人骑十几公里的自行车，去隔壁小镇的高中门口买漫画书。
我们每天都糊乱的做完作业，然后就把头埋在漫画书里，甚至有的时候，连作业也不做，第二天起个大早，去学校里抄同学的作业。陈嫣华仍是每天追着我逼我写作业，但我把头埋在漫画书里的根本不想理她。她一把扯过我的漫画书说：
“信不信我把你的书给撕了。”
本来我想把书抢回来就算了，结果我看见陈虎一脸认真的看着我，这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我对陈嫣华说：
“你撕啊。”
陈嫣华先是做了一个撕书的假动作，然后盯着我，说：
“你去给我做作业。”
“做你妈的作业！”
我话刚说完，她就把我的漫画书撕了个粉碎。我和陈虎惊呆了，全然不知该怎么办，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我朝她大吼道：
“你给我滚出去，我要跟你绝交。”
“绝交就绝交，谁稀罕。”
从此，上下学的路上，她再也没有和我们走在一起，偶尔遇见的时候，我们也相互间当成是陌生人。这样也好，我和陈虎倒得了个清静，在漫画的道路上，再也没有人能阻挡着我们。
但是伴随而来的，是我的成绩急剧下降。过不了多久，我就沦到了和陈虎一样被老师留下写作业的地步。每到放学后，被留下的同学围着学校的水池一圈的蹲着，作业放在水池边，没有凳子，我和陈虎挨在一起。老师坐在三楼的宿舍门口，宿舍门正对着池塘，他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楼下的我们补作业。
老师有时候是看着我们，但更多的时候，看起来像趴在阳台上睡觉。这时候，陈虎就取出口袋里的磁铁，上面绑着一根线。他把磁铁慢慢的放入池塘里，左右摇晃，然后又提上来。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便说：
“你不做作业啦？要是不完成就不能回家吃饭。”
他一边收线，一边说：
“不会的，完不完成都可以回家，明天才检查作业，要是明天老师发现没有做好，罚两本作业本就行了，再说，我每天都早早起床，来学校抄作业。下午留在这里，只是形式一样而已。”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他的磁铁上吸着个一元硬币，看的我目瞪口呆，他把钱放进口袋，然后低着头，假装在做作业，说：
“我每次都能吸上来一些小玩艺儿，一元硬币，或者别的吸铁石，或者小刀之类的，你看，我每天留下来的时候都选择不同的位置。”
我是第一次跟他一起被留下来，看得我目瞪口呆。我和陈虎每天都趁留下补作业的时候，在池塘里钓东西，虽然有时候一点收获也没有，但我们仍是乐此不疲。
三楼的老师似乎总是喝着喝着就睡着了的样子，有好几次，他睁开眼，天已经快黑，他看了看天色，便在楼上朝我们喊一声：
“回去吧。”
被留下的同学纷纷收拾起书包，我和陈虎往家的方向一阵小跑。到家的时候，父亲在看报纸，母亲做着我最爱吃的菜，说：
“快洗手吃饭。”
父亲放下报纸说：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又去哪里调皮捣蛋了？”
我不敢告诉父亲我被老师留下罚写作业，也不敢正眼看父亲严厉的眼神。
母亲收起围裙拉着我去洗摇手，对父亲说：
“别有事没事吓孩子玩。”
父亲说：
“别老在外面瞎晃，没事就早点回家。”
没事就早点回家，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可是细想起来却又包含了很多意义，很多年后，我去了国外，他总会在电话里这么说。而我总会因为这句话，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夜晚，爸妈和我，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有一天我和陈虎又被留在学校补作业，回家的时候天又快黑了。那天，灵威路的巷子口，停满了大货车，人们往车上装着缝纫机和其它服装设备。陈嫣华背着书包，坐在工厂的门口，我很想问她是不是今天就搬走了，但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毕竟我们还没和好呢。
父亲在帮忙搬东西，晚饭的时候，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问母亲：
“嫣华她家今天就搬走了吗？”
母亲说：
“是呀，这里太小了，工厂规模跟不上了，反正新厂房也不远，以后我们也经常可以去厂里玩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想我是不会再去她们家了，我好不容易可以天天看漫画书，万一和她又和好了，不知道她又会怎么逼我和陈虎呢。而且，她搬家了更好，以后我们上下学再也不用走一条路了，除了在学校里，我们再也用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我和陈嫣华之间就真的像一对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死敌一样，竟然有好几年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早就听父亲说过，陈嫣华会去义乌城里上初中，但不知怎么的，又回到了大陈。后来，我听说，陈嫣华的父亲去了迪拜，虽然他们家在城里有房子，但她的母亲大部份时间都要在大陈管理工厂，所以她在大陈上初中会比较方便。
一九九九年九月，初中报到的那天，我和陈虎发现，她竟然又和我们分在了同一个班。陈虎很是轻蔑的说：
“真倒霉，又和她同班。”
我原本想附和陈虎，和他一起说说她的坏话，但我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发现，我好像一点也不恨她，两年不说话，似乎只是为了我那张薄薄的面子而已。
我确实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往后的日子里，我越来越这么觉得。班主任对成绩差的学生总是不那么友好，我在鄙视他的时候，总会在心里自我安慰：当年，我可是每年都拿三好学生。
但这样的安慰只对我自己有效，班主任才不管你的过去有多辉煌，有时候，他对学习差的学生极度的没有耐心，甚至会给我们起一些外号。有个同学长的很矮，班主任叫他的时候便说：
“小矮人，把黑板上的题目给解答一下，这可是白雪公主给你留的。”
当然，这个时候，除了那个学生，别的同学都会哄堂大笑。班主任以为自己讲了一个幽默的笑话，却不知道那是一把戳进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心里的一把利剑。
我的数学成绩本来并不差，真正开始走下滑线是因为有一天，他竟然也给我取了个外号：
“阿龅兄，这道题，你来做一下。”
我并没有龅牙，他这么叫我，是因为我的父亲，父亲的牙齿有一些外突，但我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拿父亲的牙齿说事。所以，我表面忍着愤怒，心里却永远无法原谅那个老师。
从此，一到班主任的数学课，我就把头埋在课本里，也不看黑板，更不想听老师在说什么。有好几次，老师喊着：
“阿龅，阿龅，阿龅，喊你呢。”
我假装听不到，继续把头埋在课本里，把快要流出来的泪水给吸回去。也是在那时候，陈虎也开始不听数学，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但他总说：
“数学太难了，我小学都没怎么认真学，初中就更加跟不上了。”
那时候，我总是天真的认为，就算数不好数学，我还有其它课程。但是没过多久，自然科学老师也在课堂喊了我的外号，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指着一段课文，说：
“陈江南，哦，不，听说你的外号叫阿龅，阿龅，你来读一下这个段落。”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了我的外号，但是无论如何，在课堂叫我外号的人是不可原谅，就像那些喊过我外号的同学一样，我和他们都绝交了。
数学和自然科学我算是完全放弃了，我把希望全寄托在语文和英语上。语文老师是个有文化素养的人，他除了讲课的时候声音大一点之外，其它时间连说话都是轻轻的，怕打扰到别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竟然送了我一本《骆驼祥子》，他在书的扉面签上了他的大名，交给我的时候说：
“听说你喜欢看书，我把这本书送给你，你的作文写的很好，要努力保持哦。”
他对我的欣赏，让我在语文课上很有自信，常常举手抢答他回答的一些问题。我早就认真的想过，将来我想当一名律师或者一名作家，都是离不开语文基础的，所以，即便老师不赏识我，只要他不喊我的外号，我就一定要把语文学好。
而英语对我来说就更重要了，我时刻都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和陈仲明的约定，我一直天真的以为，大人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会做到的。这也许就是我学习英语的动力吧，到后来，英语老师也对我很是赏识。遇到一些别的学生回答不出的问题时，她总会说：
“看来，这个问题只能让陈江南来回答了。”
我不算是个好学生，从数学和自然科学这两门课来看，我甚至是个成绩垫底的差生。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有些同学便会发出哼的一声。英语老师就会说：
“哼什么哼，我这么说陈江南，也是因为他确实能做到，你看不惯别人，是因为你自己不够努力。”
英语老师越是维护我，我在心里越是亏疚，每次考试不能得到满分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没有脸见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