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权这东西实在是个怪物。一旦权在手,天下什么事都可以创造出来。回顾中外历史,封建皇帝,奴隶主阶级,高官豪绅,为什么能骄奢****,抢男霸女,为所欲为,皆因为他们手中掌握着对普通老百姓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中国历史上封建皇帝他们宣扬君权神授,实质上是为了巩固他们手中的权力,永不旁落,他们永远骑在人民头上。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子女玉帛全是皇家财物。而高官豪绅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也是如此,财富归他们所有,子女归他们所用。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然而,在这一页上,政治成了一切之上的一切。在这个年代里,工作岗位上的女孩子,谈恋爱必须首长同意,结婚必须上级批准……如果一个平头百姓(一般干部)和他的顶头上司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子,那这个女孩子一定是首长的无疑。然而,桂茹和明峰好像是个例外。桂茹是知识女性,她虽然对宏志并无多大反感,但她总认为他是大哥,而不是情人。对于明峰,她已把他与自己连成一体。甚至,她曾想过愿意与他同去北大荒,愿意与他同去西北大沙漠,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即使在他受到不公正处理时,她形影不离他左右,而且,越来越时刻离不开他,明峰知道这样下去会给桂茹带来什么,但也为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感到欣慰……越是这样越引起汤宏志的强烈妒忌与不满。
灾难终于降临了。六零年三月的一天,毕业班在外生产实习的同学,同时收到指示:立即返校,原因不知。在省城和其他城市实习的学生很快返校,而李明峰却远在宽甸县人参园,研究‘老地栽参’课题。当王浩老师得到指示:立即去宽甸押回李明峰,交代问题时,大吃一惊。
王浩老师,南方药科大学五五年毕业,分配来本校生药学教研室任教。他身材高大,面目清秀,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头发总是梳理得光光的,还有一个经常用左手梳理头发的习惯,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总见他仪表堂堂。
开植物学课时,他带三班实验课,开生药学课时,他还带三班实验,生产实习时,他还带他们实习。由于李明峰的聪颖,智慧,志趣相投他和王老师竟成了朋友,在带他们作实验时,曾多次用明峰的实验报告,给全期同学作样板。这次‘老地栽参’课题是人参养殖业的重点研究课题。其他老师都不愿让一个右派远离群体,单独到中朝边境去执行任务。然而,王浩老师不这样认为,他说:“李明峰是贫农的儿子,叔叔是解放军中级军官,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即使被定成右派,只不过是年青幼稚,说了些过头话,他不是坏人,为什么不能让他去?”
由于王浩的坚持,李明峰才承担了这个课题,被派了出去。
今天他突然接到校方让他押回李明峰的指示,怎能不惊出一身冷汗。直到这时,他也没有害怕他会叛逃而连累自己,只是为他的命运而忧虑。无奈,上命难违,他带着二班班长杨新春,向宽甸县进发。经过一天一夜,水陆并进,抵达宽甸县,下露河乡石柱子村。当他们到达李明峰住的小屋时,见他满身泥土,满面灰尘,正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他见到王老师和杨新春进来,立即跳起来,亲切与二位握手。
王老师从他满身泥土,没来得及清理,就忙着记录,知他在没有任何人监督的情况下,工作的很勤奋,十分感动,眼睛有些湿润。
他心里在说:“李明峰确实是个好学生。”
他们坐下来,翻看李明峰的工作日记和实验记录。看出来整整六十天,他都呆在山上。实验设计,土地选择,种苗挑选,出苗后的田间管理,逐日记录,井井有条,都是一般学生难以完成的……王老师心里想:“李明峰啊李明峰,你对学问孜孜以求,可厄运已悄悄向你袭来……”
李明峰也看出了,王老师的心里好像装着什么难以言喻的隐情。
也不再问,就说:“王老师,这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小卖部,今天我请客。”
不容分说,明峰拉着王,杨二人,九曲八弯拐进了小卖部,在小卖部柜台旁,有一张八仙桌。明峰买了两斤点心,两个罐头,一瓶白酒……
这在六0年生活极度困难的时刻,也算奢侈了。酒至半酣,王老师说:“明峰,校方有人要整治你,理由不知道,命我押送你回校,我给你通风报信,赶快逃命去吧!……一切后果由我兜着,我是一个正直的中国人,拥护共产党,但是,我反对‘有些人’乱整人……”
杨新春在旁直摇头,在王老师面前,又不好说什么,他真担心李明峰铤而走险,他和王老师不好交代。李明峰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拍着胸脯说:“王老师,你是我的老师,我李明峰即使有杀头之罪,也要死得光明磊落,绝不会连累他人,何况恩师呢?您提前告诉我就感恩不尽了……”
当李明峰回到校园时,学校内外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省城公安局,区公安局南塔派出所的公安人员都来了,又是拍照,又是调查,找学生谈话,已经满城风雨了。李明峰以为,进到校园后,能碰到桂茹或者平日要好的严正、高翱等人。然而,桂茹早已被看管起来;严正、高翱等人为了避开别人的监视,见到他,也只能避而远之。其他同学更是像对瘟神一样,避之惟恐不及,哪有人敢和他说话。
他回到学校,就被校保卫科刘科长叫去,隔离在一个三米见方的小屋里。一支笔,一叠纸,一张学生桌,吃饭有人送来,上厕所有人跟着……睡觉就睡在地上的破“塌塌密”上,实际上已是个囚徒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
他发出一声长叹:“哎!听天由命吧!”
当天晚上,汤宏志与支部组织委员兼保卫委员牛素琴来了。汤,牛二人,非常严肃,先向他交代政策:“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明峰感到问题严重,到底是什么问题呢?他无奈地说:“我已到宽甸县两个多月了,学校里什么事我都不知道,叫我交代什么?”
“你对社会主义不满,向往资本主义,向往自由世界,歌颂帝国主义,罪行还想抵赖?”牛素琴声色俱厉的说。
明峰傻了,如此罪不容诛之大罪,怎么会从天而降呢?他一口咬定:“我没有说过,也没有写过。”。
后来,汤宏志说:“如果组织上跟你谈,你不老实,就交公安人员办理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们帮不了你!”
牛素琴说:“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自己掂量着办吧!弄个死不悔改,谁也帮不了你。”
李明峰绝望了。
第二天,两个公安人员把他带到罪犯监理所预审科,进行预审。公安人员出示反动标语照片。李明峰仔细看了十分钟,他忽然发现了什么,尤其是“帝国主义”四个字,他肯定是赵桂茹手笔。至于“万岁”二字,也很像她手笔。两个公安人员毫不客气,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其中的张副科长严厉的说:“经过我们侦察,笔迹鉴定,认定是你写的。定你右派,你对社会主义不满,向往资本主义,颂扬帝国主义,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李明峰断定是桂茹笔迹,而校方和公安鉴定是李明峰笔迹,也有一定道理。原来中学时,他在县城街头的旧书滩上,发现了一本沈六峰编著的钢笔字帖,他买了回来,二人不约而同的模仿起来,越模越感到欣喜,经过十年之功,他俩笔迹确实相似。
当时公安人员鉴定笔迹后,认为赵桂茹嫌疑最大。因此,先找她谈话,她不承认。
汤宏志坚持认为:“赵桂茹胆子小,几年来对党的态度好,是共青团员,不可能是她所为;一定是李明峰。因为他自认为根红苗正,胆大妄为,被打成右派,对党不满,阅历宽,外语水平高,能听懂俄、英等两种外语,一定是他所为。”
公安人员在汤宏志的提示下,全面检查李明峰的笔记。认为李明峰和赵桂茹都有作案可能。当然,公安人员中对笔迹鉴定也有分歧。
办案人员丛正义说:“我认为笔迹是赵桂茹的,不是李明峰的。因为笔迹拐角处用力较小,而李明峰笔体,在拐角处用力突然,劲大……”
张副科长说:“他是大右派,思想非常反动,不是他是谁!”
“总得尊重事实吧!”小丛嗫嚅着反驳说。
“闭嘴,你知道什么?跟着乱搅和。”张副科长愤怒的说。小丛再没有说话。
今天审问李明峰,他说的振振有辞,回答合情合理,死不承认。小丛突然喊了一句:“李明峰!‘反标’不是你写的,你说是谁写的?是不是赵……”
话刚说出一半,马上被张副科长用手势拦住了,在笔迹问题上,张、丛二人有分歧。
张副科长原来也认为赵桂茹的嫌疑最大,经过一夜时间,他却一反常态,武断认为赵桂茹没有作案的动机和可能。所以打断了小丛的审问。
小丛的提示,开始使李明峰一怔,但很快使他清醒过来。他从宽甸县回校,就没见到赵桂茹的影子,小丛说的赵……肯定是赵桂茹了。对,是她,一定是她,如果不是她,为什么白天的群众检举会上,全班三十三人,惟独没有她呢!……
李明峰用右手摸了摸兜,想摸点什么。原来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是不准吸烟的。但近两年来,他的境况窘迫,忧思百结,思想斗争激烈,开始卷烟吸。小丛见他摸兜,走过去塞给他一支‘大生产’牌香烟。他摸出火柴点燃,慢慢抬起头来说:“同志,能不能让我看一看现场,以增加我的回忆……”
张副科长见“罪犯”有“表现”,马上答应说:“可以。”
当晚十点三十分左右,小丛和另一个公安人员,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押着他走进他们上课的大教室。室内空无一人,走到左侧十三排时。小丛让他停下来,指着桌子,让明峰近前辨认笔迹。他想起来了,这张桌子确实与他和桂茹有缘。三年多的课堂生活,他有几十次坐过这个坐位。而且,大多是与桂茹同桌度过的。他足足在这张即熟悉又陌生的课桌前,待了半个小时。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百感交集……他看清了,确确实实看清了,是桂茹的笔迹无疑。特别是“帝国主义”四个略微大一点的字,而“万岁”两个字,因与桌缝有重合之处,实难辨认。而且,他与桂茹同桌时,大多数情况下是他坐左边,她坐右边,他也知道桂茹确实有在桌子上乱写字的习惯……在小丛的催促下,他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学习三年多的大教室,回到了隔离室。
今夜,只有今夜,他失眠了。辗转反侧,终不能眠。直到天快亮时,突然见到桂茹满身血污、泥土,从响水河边的土崖下爬出来,边爬,边喊“明峰,明峰!”急速向他跑来,到了近前,她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他抓住桂茹的双手狠劲的摇动着……
又拂掉她身上、头上的泥土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一言不发,他再仔细看桂茹的头,发现并不是桂茹,而是一块铁道枕木……并压住了他的双脚,他拼命想把脚抽出来,却怎么也抽不出来,猛一使劲,他醒来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年青人,受无神论熏陶,不迷信。但他小时候看过许多杂书,其中不乏星相、解梦方面的书。在命途多舛的时刻,怎能不多思多想呢!
他对桂茹经常不称“茹”,而称“桂”,他认为“茹”有竹茹轻飘之意,又有含辛茹苦之嫌,而“桂”字,有桂树桂花之雅,今“桂”去“双土”,剩木,桂茹一定受到了极大伤害。他认为从“反标”的笔迹看,是桂茹手笔无疑。至于她为什么写,不得而知!如果他断然拒绝承认,公安局不会饶恕桂茹。一个娇弱稚嫩的女孩子,被披枷带锁,送到监狱,不成了当代“苏三”吗?到早晨起床时分,他已经想好了,决定招供,承认“反标”是自己写的。
小丛问他:“你是何时写的?”
他谎称是半月前曾回校送人参苗,那时写的。由于全期学生,都去生产实习,教室中没有人,直到上星期召开团代会,牛素琴坐在十三排,发现了这条“反标”,立即报告了汤宏志。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星期以来的药学院“反标”案件。
第二天赵桂茹被宣布“无罪释放”,李明峰被正式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