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查员的宿舍是解放前警察局局长宅院改修的，两人一间。我与李东海住在一间，这里过去是刘正与秦大奎住的，冬暖夏凉。我和周桂香七手八脚地将李东海扶回寝室，他连脸和脚也没有洗，便一头扑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周桂香气得连骂了几声“蠢猪”，对他又拧又掐，却硬是没有把他唤醒。
“嫂子，你回去休息吧，放心吧！这儿有我哩！”我对周桂香说。
她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叮嘱了我几句，转身离去。
我看了看表，已是半夜时分了。我替李东海掖了掖被窝，望着他憨实的脸蛋不禁笑了起来。在我没有下来之前，就听说在县城工作比较苦，工作条件差，生活环境次，困难和危险多。下来以后，我觉得有些话是实在的，有些跟实际不符，夸大了。困难我领教了，不过还没正面与特务土匪接触，不能真正体会到有多危险。
外面下着细雪，窗户被雪粒打得沙啦啦地响，房内却感觉不到多少寒意。我往火炉里加了几块柴，取下佩枪，准备睡觉。
这时，一阵寒风拍打在玻窗上，发出呼呼的声响。我站在窗前，望着夜空，又看见了那双眼睛，那是邓招娣美丽的大眼睛。回想她那双眼睛，让人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我抚摸着锃亮的口琴，每当半夜的时候，我都喜欢吹奏《红莓花儿开》，我从心里感谢这首苏联民歌，是它将我心中的那种思恋、那种烦劳、那种孤独、那种不安一一驱散，涌上眼眶的泪水也慢慢消退，就像一缕清风吹过湖面，就像一缕阳光穿过阴霾的云层。
那位陌生的女孩现在身在何方？她是否幸福？我在琴声中渐渐地睡去了。
那天夜里，雪特别大，一直没有停。
10水落石出
“……此外，我们还发现罗更生是一个左撇子，字也写得不错，有点类似魏碑……”“莫非他就是陈子白？”我惊讶地说。刘正说：
“立即逮捕罗更生。”
我与刘正又一次来到了歇马镇时，韩福祥带给我们一个意外的消息。
韩福祥说：“专案组撤走后，我就按照老爷子交代的方法，继续在镇子里展开调查，没想到还问出点线索来。邓来娣的街坊邻居们说，他们两口子平时老吵架，甚至打架，原因竟是邓来娣怀疑丈夫罗更生与赵九妹有私情。
我们讯问杨二姑，也证实了这一点，罗更生的确与赵九妹来往密切。据杨二姑交代，在邓招娣出事前天晚上，罗更生还与邓来娣打了一架，罗更生一怒之下便去了林场。更有趣的是林场职工介绍的情况。”
一旁泡茶的蔡志刚接过话：“张淑云是林场的卫生员，前不久她对我说，就在邓招娣失踪那天，她在罗更生家碰见了一件怪事。那天下午，张淑云背着药箱到林场各家巡诊，并按照规定给职工分发预防传染病的药丸。
当张淑云敲响罗更生家房门时，没人应承，张淑云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她转身离开时，却被人喊住了。回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镇上的赵九妹从旁边的林子里走了出来，赵九妹的出现吓了张淑云一大跳。赵九妹告诉张淑云，罗更生不在家，去林子巡查去了，问她有事儿吗。张淑云便将药丸交给赵九妹，托付她交给罗更生夫妇。但后来的事儿令人诧异。”
“张淑云留下药丸后，就离开了罗更生家，她走到半路又返回。因为忘了告诉赵九妹服用药物的方法，觉得应该叮嘱她，免得出事儿。当张淑云走到离罗更生房子近二十米的地方，发现他家的窗户是开着的，还探出一个人的脑袋，向外张望了几下，然后缩了回去。张淑云觉得奇怪啊！刚才还没有人，这才过半个小时，咋房子就有人呢？要说是罗更生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从他看护的林子到家，至少需要两个小时的路程。是赵九妹？更不能！
她一个女人家，咋会有罗更生家的钥匙。最近，我们这里空投特务比较频繁，林场加强了职工的反特意识。张淑云第一反应就是，特务摸进林场了？
她大着胆子又一次敲响了罗更生的房门，没想到，门开了！”
“真有特务？”我急不可待地问。
“啥特务，是罗更生！”蔡志刚说，“他对张淑云说，自己喝醉了酒，一直在家昏睡着，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据张淑云回忆，罗更生没有让她进屋，她透过门缝看见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光线暗得很。估计是两口子节约吧。不过，张淑云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弥漫着整个房间。”
“什么味道？”刘正问。
“血腥味儿。张淑云当时就问罗更生啥味道。罗更生不以为然地说，他把家里养的一头猪杀了，准备送到镇里去卖，家里急等钱用，张淑云听了也没有在意。不过，当她向罗更生交代服药的事项时，特意向屋内瞥了几眼。
发现罗更生家里原本放在卧室中央的木床，不知为啥挪到墙角去了，斜斜歪歪的。大冷天的，床上还挂着蚊帐，黑乎乎的，看上去怪吓人。此外，我们还发现罗更生是一个左撇子，字也写得不错，类似魏碑。他随马帮来到歇马镇的时间，与陈子白同解放军发生遭遇战失踪的时间相吻合。”
“莫非他就是陈子白？”我惊讶地说。
“让证据说话。”刘正问韩福祥，“福祥，罗更生现在在哪儿？”
“这几天我们都派人监控他，他一直在歇马镇铺子里做买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要不要……”
“不要打草惊蛇，有了真凭实据才能抓人。你们继续监控罗更生，志刚陪我们去一趟他家。福祥，在我们没有回来之前，要牢牢地盯住他。不能让他逃掉，也不能让他回到林场家中。知道不？”
“知道了！”
我们又一次来到罗更生的家。木屋的门上了锁，屋外显得空旷寂寞。几件搭在树枝上的衣服被风吹落在地上，沾满了污垢。门前几只老母鸡蹲在那里打瞌睡，隔壁邻居家的看门狗见了我们这些陌生人，发出了嗷嗷的叫声，这声音给这座无人居住的房子增添了几分悲凉和冷清。门槛前放着一堆烧尽的香烛，是前几天罗更生祭奠邓来娣用的。
刘正用一根曲别针轻易地拨开了门锁，房内的摆设同那天来娣出事时我们见到的一模一样。但这次有所不同，我感到平静的氛围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好似罗更生与刘正的斗智斗勇。蔡志刚指挥民兵乔装成聊天的农夫，四周警戒，并安排几个人按照刘正的指点，在屋外寻找一些可疑的东西。刘正领着我戴上手套，缓缓走进了房间。
邓来娣自杀后，刘正就要求侦查员们不要随意挪动屋内的东西，而罗更生仿佛没有来过，因此屋内一切维持原样。刘正没有点燃煤油灯，他在门前站了很长时间，就像一尊雕塑，连头都没有动一下，他在等待整个房间回归寂静。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的召唤。我不时地用眼睛打量着这间普通的民宅，进入房间时，一股发霉的气味就闯入我的鼻孔，呛得我差点咳出声来。我本想像刘正那样，希望房屋内的气味、物品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但令人失望的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这里只有发霉的气息和让人恐惧的寒冷感。
不一会儿，刘正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罗更生的卧室。当我尾随他来到卧室门口时，感到空气似乎比刚才要凝重，有一股让人作呕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钻入我的气管，令我想吐。回想起邓招娣的遗容，我感到脑后的毛发已经竖立起来。难道招娣就是在这里被人捆绑，强暴，最后被残忍地杀死的吗？
恐惧又一次向我袭来。
“把床挪开！”刘正叫来几个民兵，挪开了罗更生那张靠墙的木床。当墙角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与几个民兵发出了稚嫩的叫声：“妈呀！”的确，当你看见恐惧的东西时，人首先会回归本位，变得很原始。
墙角四周布满了血迹，有人用石灰粉擦拭了数遍，依然无法彻底掩盖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些散碎的长发凌乱地落在地板上，外加几根夹带血迹和皮屑的绳索碎片。我想，凶手是在这里杀死了邓招娣，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案发第一现场。
接着，我们在一个红色木柜中找到了两床发霉的被褥，上面沾满了血迹和精斑。另外还有一些破碎的女人服装，通过辨认，这是邓招娣当时所穿的衣服。
蔡志刚在屋外猪圈的食槽下找到了一把猎刀，刀刃上沾满了血迹。
刘正说：“立即逮捕罗更生！”
11美军口令我大喊“Standatattention”时，罗更生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他的军姿的确很标准。
康城县公安局的审讯室，解放前是国民党警察局的刑讯室。我听张福生说，刑讯室里摆满了五花八门各种刑具：老虎凳、皮鞭、烙铁、竹签子、辣椒水……每日夜里都听见从这里传出阵阵惨叫声，那是他们在拷问被捕的共产党员。张福生竖着大拇指说，这些被捕的共产党员，个顶个的英雄好汉，不怕死！进去的没有一个当叛徒，有种！
现在，审讯室里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方凳，石墙上的“忠孝仁智义”被换成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李东海和杨瑾询问罗更生已经一天一夜了，没有任何进展，罗更生同进来时一样，保持沉默。
夜幕降临，会议室内烟雾弥漫，大家都在为如何让罗更生开口而头疼不已。
李东海一脸疲惫，抱怨道：“还审什么？拉出去枪毙得了，就这种人，杀一百次也是便宜他！还耐着性子审问，累不累啊！”
李闵强笑道：“现在不比过去，一切都得依政策办，照程序走。”
杨瑾喝着水道：“是啊！把他当财神老爷供奉起来，罗更生到底是敌人还是同志？邓招娣死那么惨，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
谢恒远说：“要我说，还是有办法让这个罗更生开口的。”
李闵强问：“哦？老谢，说说你的高见。”
“很简单嘛，他不吃软的，咱就来硬的。想当年这些混球如何折腾咱们同志的，今儿个就还给他。国民党用的刑具不都放在仓库里吗？要我看，不用送到博物馆搞展览，就用在罗更生身上。辣椒水灌一点，老虎凳坐一坐，竹签子也插一插。现在条件也好，房间连着电线，咱给他来接上，说不准刑具一撂哪儿，他就吓得开了口。”
“我支持！”李东海说，“局长，要不我现在就去办？”
“扯淡！”秦大奎铁青着脸说，“我看你们两人越活越回去了，这样做同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区别？问不出来，那是咱们本领不够，少说这些没用的！”
李闵强说：“老刘，案子是你破的，人是你抓的，你看如何撬开罗更生的嘴。”
刘正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只一个劲地吸着旱烟，浓浓的烟雾把他的脑袋包裹成朦朦胧胧的一团。
秦大奎急了：“嘿！你倒是说话啊！叫你让敌人缴枪不杀，难道你先向罗更生扑倒游尔威棚荡吗？”
秦大奎那句川剧腔调的“英文”让刘正眼睛一亮：“这样，东海，你先把罗更生带到审讯室，我自有办法对付他。雪峰，跟我来！”
刘正没有理会大家的提问，他带着我来到审讯室外的院坝中。不一会儿，李东海和几个全副武装的干警押着罗更生进了审讯室。
刘正叫过李东海：“解开罗更生的脚镣，听见没有！”
“什么？老刘，你疯了！他可是重刑犯……”
“没事儿，跑不了！跑了我负责！”
李东海一脸疑惑地走进审讯室，没隔多久，他拎着一副脚镣走了出来，蹲在刘正身旁抽起了闷烟。李东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审讯室的方向，手里握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看得出，他对罗更生有一万个不放心。
“雪峰，听说你中学读的是教会学校？”刘正问我。
“嗯！对，美国人开设的教会学校。”
“你的英文一定很流利哟？”
“能读能写，还行。”
“那我问你，英文‘立正’如何说？”
“Standatattention！这没错！教会学校里教授体育的老师经常这样训斥我们，他还告诉我们，美国军队里也是这样喊口令的。”
“嗯！发音还标准。来，你听我的……”
刘正在我耳边偷偷地说了几句，我听完后说：“啊！有用吗？咱可是在审犯人，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刘正笑着说：“我知道是审犯人！去吧！管用！”
我同李东海一样，一脸疑惑地走向了审讯室。
刘正教我的方法很简单，应该说相当幼稚。他叫我站在罗更生背后，乘其不备，用英文大喊一声“立正！”这样，罗更生便会露出陈子白的真容。
审讯室的门缓缓打开，罗更生垂着头，沉默不语。我心中反复念诵那句英文，确定不会出现口误后，我憋足一口气，悄悄走到罗更生后面，大声喊道：“Standatattention！”
话音未落，罗更生条件反射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抬头挺胸，啪的一声，双脚并立。这件事仅仅发生在一瞬间，它来得如此迅猛，我简直来不及领悟和思索什么。然而，时至今日，当时发生在一瞬间的情景，刘正那胜利和自信的表情，罗更生判若两人的反应，以及当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原形毕露时的茫然、无奈的难堪，我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罗更生的军姿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何本贵。说实话，罗更生的军姿与何本贵一样，优雅标准。相比之下，罗更生要可笑得多，因为他穿着与动作实在不搭配，一个农夫打扮的人行西方军人的礼仪，有点像马戏团逗乐的小丑。
“陈子白！你的军姿很标准，就像你的老师何本贵一样。”这时候，刘正走到罗更生的身边，笑着说：“不愧是军统中美班的毕业生，美国陆军的口令一听就会。怎么？你的美国老师没有告诉你，听见口令后要报名吗？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说话啊！”
罗更生满脸涨得通红，他咬着嘴唇，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条凳上。许久，罗更生才吐出一句话：“我就是陈子白……”
12兽性的自白“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没人想杀她。”陈子白显得很镇定，从他的口气里我能体会到一种无奈和责怪，“我杀邓招娣，是因为我爱她，太爱她了……”“他已经疯了，一个性格分裂的人！”刘正望着陈子白渐渐消失的背影说。
在我的记忆里，旧时的孩童在蒙学之时，必背一本书，那就是《三字经》，这是中国人为人处世的基本道德准则。《三字经》开口第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人性原本是善或是恶，这是学术界一直争论的焦点。我不是学者，没有发言权，但我宁可相信人天生是善良的，因为这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品质，是人与野兽的根本区别，是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准线，是人的本性！
倘若人丧失了本性，那么他就称不上人，而是唯利是图、兽心人面的“异类”。我不想将其比喻为兽类，即使野兽也会有善良的一面，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虎毒不食子，都是我们用以称赞动物善良的故事。而“异类”则不同，他们不但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还理直气壮地替自己戴上合乎情理的“桂冠”，沾沾自喜，引以为荣。
从另一方面讲，“异类”是可悲的。这些人多半是精神病患者，法律对其丧失了约束力，唯有道德在谴责他，让他自己从内心去自责和内疚，但他是否这样做了，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陈子白就是这样的一个“异类”。
子夜时分，县公安局的审讯室。
刘正问：“陈子白，说说你的事儿吧！事已至此，我看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陈子白冷笑一声：“你要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告诉你。”
刘正问：“先从歇马镇的遭遇战开始说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