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佘罗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独自一人在漆黑寂静当中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无法入眠,最后索性斜挎着睡袍顺着露台外面一跃上了屋顶。遥遥星河中群星璀璨,淡淡的烟云笼罩着空阔无垠的天幕,繁衍出令人震撼的壮丽凄美,只是无端的有些寂寞。烦躁的心绪不但没得到纾解,反而愈加躁动不安。皱眉思索了半晌,难道我真是为了那只小仙莫名其妙的吻而乱了阵脚?“拜托,离染你可是魔君啊。”我拍了拍脸颊试图令自己清醒,“难道是因为魔宫的生活太过无趣所以才喜欢上了那个完美的娃娃?”对,一定是这样,虽然行歌的一颦一笑能令我莫名的心跳加速,但玩具只是玩具,绝不可能动摇我的意志,更不能阻挡我的步伐。
“阿染。”露台之下一声熟悉的轻唤。
我翻身下了屋顶,挤出几分虚假的微笑答应道:“阿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会昇国夫人府去休息?”
“我在等你。出门也好回来也罢,从不和侍从们说一声,也不知道让阿娘省心。”昇国夫人低低一叹,“阿染,你这些日子总往外跑,搞得朝野之间谣言四起,还有人说你与仙族私通,养了个仙族少年……”
“就算我真养了又如何?”我有些不耐烦,“若不服我,只要赢得过我手上的绝杀,大可以取而代之!”
“阿染!”昇国夫人上前一步举手要打,最后还是压下怒气低声道,“……你是十地君王,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你登基到现在朝野之间仍有诸多非议,而仙魔私通乃是不容诛之大罪,难道你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所有族人为你蒙羞乃至丧命?”
“……我没这个意思。”魔族用力量来决定一切,魔族的女王也不在少数,只是像我这样出身庶族却又忽然自莫离山擢升考试中脱颖而出然后用诡异的速度建立战功斩杀强者而在少年时期便登上帝位的女王还真不多。所以自我登基以来,朝野之间的谣言非议便从来没有间断过,其中最大的非议莫过于我没有父亲,所以至今那些食古不化的卫道者总猜疑着我是前魔君的私生女儿吧。至于是或不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阿染,为了阿娘,为了你的族人们,请速速发布诏书自魔界十地擢选驸马。”昇国夫人眼里闪着星辉般破碎的光晕,“只要有了正位的驸马,外面那些谣言便可以自动止息了。若你们将来有了孩子,便可以好好培养,令他成为下一代的魔君。”
“没这个必要吧,我没想过要让帝位延续下去。”世袭帝位正是令魔族不齿的仙族陋习,我又怎么能接受这种荒唐的安排。
“你在位期间破除了许多叛逆的外族,也得罪了不少朝廷里有权有势的大族群,他们的势力如此强盛,相形之下我们的势力便单薄得叫人忧心。阿染你确实很强,但在你的肉身毁灭重入轮回之后,谁还能镇得住那些含恨多年的心?”
“不是还有钥儿吗?”
“别和我提你那从死尸堆里刨来的宝贝徒弟。”昇国夫人忧心忡忡,“那小子除了炼药画画之外可曾有一次主动拿起武器学习武技?偏偏他又是你徒儿,是争夺魔君帝位的重大威胁。依我看,若没了你,他必定会是众矢之的。”
我跟着轻轻一叹:“这倒是有理。不过擢选驸马的事情……”
“求你,让为娘的有个念想吧。”昇国夫人声音一颤,“如今仙族蠢蠢欲动,边境战事频仍,若有一天你出征之后再不回还,也许不知是钥儿和你的族人,十地群魔或许都只能沦陷在仙族的铁蹄之下了。”
“……好吧。”
“好,明日为娘便为你安排。”昇国夫人欢天喜地的离开了,只留我一个人对着黑暗嗟叹不已。如果钥儿更强一些,我就不用去做这些烦死人的事情了……如果钥儿更强一些……
“师父!”清脆的呼唤吓得我狠狠一颤,这才发现我居然坐在露台边上睡着了。看看面前那个满脸通红的稚龄少年,清秀俊朗的脸蛋配着刚刚睡醒的鸡窝乱发,眼梢睫毛上挂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药粉,脚下拖着一只鞋子和一只踩成了灰土色的白袜,颇有几分非主流的味道。
“钥儿,回去把脸洗了再来。”我望着他眼角销魂的眼屎十分不满意的皱起眉头。
“别打岔,我有话要问你!”话还没说,他已经咬牙切齿的逼到了我面前,居高临下的脑袋阴影恰好能挡住阳光。这魔界十地魔头济济,也就只有他敢这么没大没小的和我吆喝。
“好,你说。师父我听着就是了。”我悠悠的站起身子,立刻比他高出一头。
“哦,不要生气……师父,先喝茶。”高度优势完全丧失,钥儿立刻少了些说话的底气,送上茶水之后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了好几下,终于挤出一句话:“师父,听说你要擢选驸马?”
“是啊,有什么问题?”茶水的温度合着温暖芬芳的水气自掌心氤氲,虽然我更喜欢汤泉宫酿制的血焰酒,不过看在他这点来之不易的孝心份上,这茶喝得也还不算窝心。
“师父……”钥儿把衣角揉皱,然后展开,接着再揉皱,再展开,“我可以参加擢选吗?”
“噗!”一蓬水雾喷薄而出。我嘴角抽搐言语不能,嘴角挂着一颗仓皇失措的清亮水滴。
“师父,可以吧?我现在可能还小了点,不过明年我就能幻化成十七八岁的模样,到时候我就成熟了,我能好好行使驸马的义务,也能和你生孩子了……”钥儿一脸憧憬顾自叽里呱啦,完全没理我这石化之后龟裂了的师父。
“你这小屁孩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我揪住他的脸蛋凶猛的转圈圈,“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不想和别人来分享师父嘛!师父是钥儿一个人的!”钥儿忍着泪花拼命抵抗,“侍官姐姐说师父招选驸马之后就要天天和他在一起,到时候你就没空理我了!”
“谁和你说的?你这么调皮,师父不理你还有谁能治住你?”我哭笑不得,果然是单纯好骗的小屁孩,侍女几句话就搅得他嫉妒心爆棚,居然直接跑到我这儿来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驸马的义务?生孩子?你真懂这些都代表什么吗?
“真的?那师父你别选驸马了,我明年长大之后就做你的驸马。”钥儿显然没能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一脸严肃的冲我发誓,“就咱们两个过一辈子,不要其他人。”
“放心,我和钥儿永远都不分开,但是擢选驸马的事情没办法停止,那是昇国夫人的意思。”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开始揉他脸蛋上那两个被揪红了圆点。
“好,那我就去参加擢选!”钥儿一付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表情,“我一定会赢过所有人,然后光明正大的成为驸马!”
“你要赢过所有人?你的武技灵力哪一样能拿出来见人?”开玩笑,他若真能赢得过所有人,那我还真没必要擢选驸马了,可你能吗?
“哼!我自有我的招数,下泻药拉死他!下梦魇咒吓死他!在他家门口种绊脚藤摔死他!实在不行……我用笔戳死他!”
“好,钥儿最厉害。” 我笑得有些苦涩,果然是我的钥儿,即便他想出再多的阴招却都是无碍性命的,身为魔族,仁慈善良就是他的悲哀。
“师父是魔界最强的,连师父都说我厉害了,那我一定能赢!”钥儿开心的跳了开去,重新捧了几个画轴出来,“师父你看,这是我画的你,很像吧!看,我画了三幅,这幅是我最满意的!”
我低头看去,画卷上的我披挂着战甲却立于噩梦玫瑰花丛深处,斜飞的眉峰与恶魔般的深红眼眸张扬着骄傲和霸气,猩红饱满的唇角微微上挑,又融合了几分独属于女子的妩媚妖娆。衣衫、发丝乃至双手明明都染满了鲜血,那笑容却偏又如此犀利唯美,带着蔑视生灵的凉薄,神韵气质与我本人简直没有分毫的差别。画卷右下角发现了画者的题字——钥儿,绘于离染四千四百三十九年夏末。佘罗谱卷一。
“对,很像,果然很像。”我微微一笑,将钥儿搂进怀里。我做了四千四百多年的魔君,一旦有一天我真的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对我俯首膜拜的朝臣子民一定不会再记得我的长相,但钥儿一定会让我活在他心里。
“阿染,阿娘已经为你选出了适合驸马之位的人选,你且来看看中意哪个,阿娘便去为你操办大婚。”昇国夫人带着十几个男子自门口鱼贯而入,“你们抬起头来,让陛下看清楚。”她已然八千多岁,这是魔族中近乎回归轮回的极限年龄,可她仍然身姿摇曳,举手投足之间含着人类四五十岁妇人的成熟风韵,倒比我这般杀气纵横的冰冷相貌更能吸引男人。
“师父,别去!”钥儿瞪着那群细皮嫩肉的男人,狠得牙齿咯咯作响,“一个个妖精似的骚骨头,钥儿不喜欢!”
“小孩子家家的,别来捣乱。”昇国夫人不悦的应了一句,“什么妖精,你师父的脾气如此火爆,若非脾气温和贤良,还不得把这佘罗宫给打翻天?”
钥儿平日里确实毒舌加胡闹,这一次可当真没说错。看那一水儿的细腰柳眉风情万种便知道昇国夫人考量的一定是出身贵族家底显赫脾气温良自身力量又薄弱的子弟,这样不但可以保证后嗣的强势血统,更免了驸马自背后暗算我或者干政篡谋的可能。
“阿娘,你自己看着办就好。”反正都是一个样,选谁对我来说都没区别。
昇国夫人立刻又上火了:“阿染!婚姻大事哪里做得儿戏!”
“阿娘息怒,我仔细看就是了。”将十二万分不乐意的钥儿按在怀里,痛苦的朝下面的那群男人看去。那一张张经过修饰后的苍白面孔迎接着我目光的扫视,有的瑟缩,有的泛着兴奋的潮红,却没有一个人敢与我对视。视线移转,只见第二排边上最不显眼的地方跪着一个灰色衣衫的少年,比起其他人来他的气质过于狂放,从稍显凌乱的发丝看来定是没经过什么修饰便匆匆赶来了。好像是知道我在盯着他,他居然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倔强的扬起头颅,渐渐开始成熟冷峻的线条勾勒出一张冷酷却隐含着霸气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就是这一扬头,倒令我产生了兴趣。
“流焰。”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好像对我冰冷的扫视依旧有着不肯屈服的敌意。
“阿染,那是怒虎将军的庶出次子。”昇国夫人压低了声音,“这怒虎将军太没规矩了,临时说他那做了前锋将军的大儿子得了急病,却从后厨里抓出了这么个货色,也不打理便送了来,这次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好,流焰就是我离染的驸马。”我微笑着挥挥手,“阿娘,去为我操办所有的琐事,明天接流焰进宫来。”
流焰仰头看我,冰冷眼眸仿佛是深冷的冰海中央忽然掀起一阵波涛,藏着嚣狂的暗涌和排山倒海般的怒焰。
果然是一只深藏的猛虎。今后的日子看来也不会太过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