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蒲殿俊等立宪派首领,由于在狱中七十天,对外部局势不了解,被释放后,也发出了《哀告全川叔伯兄弟书》,称:“祸毒不可再延,大局不可以再坏,当初之宗旨,不可以不再回头,望为保全全川及自身安危计,既约已废,路已保,保路同志会事已完,各应迅速息事归农,力挽和平。”并一再呼吁,解散保路同志军等军民。
消息传到雅安,正与傅华封血战的公孙树听了,不由得仰天一声长叹:“我军保路同志会,为救蒲殿俊等人,拼死血战,牺牲数万人,他们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过赵尔丰?以此办事,必留祸患啊!蒲殿俊不明白,难道罗纶他也糊涂了吗?”
果然,公孙树不幸言中,十日后,成都再次发生了兵变。
2
少城的局势一下子危急起来。
由于蒲殿俊等人执掌军政权力后,下令洞开城门,军民人等,一律可自由进城,并且命令各军休假十日,发恩饷三月,结果,守城的、围城的、攻城的巡防军、民军以及各种哥老会弟兄,皆蜂拥入城,成都城内,一下子拥进了二三十万人。这当中,各色人等不一,手里又有了钱,便在茶楼酒肆喝酒滋事,打架斗殴,闹成乱哄哄一团。吓得老百姓如临大敌,纷纷关门闭户,制十八个小圆圈,中间围一大圆圈,上面大书“汉”字的大旗悬挂。哥老会更不用说了,在成都到处开山堂,街道上设“公口”,会众更是刀枪往来如织,每街口还设公座,每户贴公口红片,如大汉公、多福公、共和公之类,不一而足。还有不少人,自认“功臣”,纷纷拥进城里求势求官求财,赵尔丰手下,又到处煽动打架闹事,一时间,满城人呼朋逐伴,持刀枪招摇过市,不少人还聚在少城下,叫嚷着要进少城公园游玩。而更多的人,则是对少城关闭城门,城墙上密布荷枪实弹的戈什哈大为不满,叫嚷着:“连清政府也垮台了,四川怎么还有满城?”“这些满人平时作威作福,咱们冲进去,为弟兄们报仇呀!”“满人进关时屠城,如今也该我们屠城了,冲进去把他们一个个杀了,才解恨呀!”……
要不是罗纶预先派了警察在城外四处路口站岗,解释说正在与满人谈判,恐怕早就出事了。
尽管如此,各路被解散但手中还有武器的民军、哥老会会众以及拥进城里的各处保路同志军、群众,还是越聚越多,使场面和气氛都变得十分火爆。团团围住少城的人群,就像一大堆浇了油的干柴,只要一着火,就会熊熊燃烧,把少城烧得只留下废墟灰烬。
戴勒尽管曾多次在战场上出生如死,但眼前这种场面,却是第一次遇到,他紧张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连脸也变白了。他倒不是担心自身,而是担心城内百姓的安全,所以,他下了死命令,即使有人打城,也不许开枪发箭还击,至多也只能把爬城的人推下去,否则,一有不慎,激怒了众人,后果不堪设想。而城中的百姓,则更是一片慌乱,许多满蒙官兵亲属,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还有不少人找到戴勒,说与其在城内等死,等着别人来屠杀,还不如杀出去,与汉人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戴勒不允许,他说:“你们倒是图痛快冲出去拼,但是,你们的家呢?你们的母亲妻儿,难道都不要了吗?”
那些官兵便痛哭着给他跪下了:“少将军,请你下命令吧,我们都愿意亲手杀了我们的家室,也不愿意受辱!然后,我们烧掉房屋城池,玉石俱焚,在所不辞!少将军也知道,即使我们能保着妻小突围,成都外面到处都是汉人,四川距满洲万里之遥,冲出去是死,留在城里也是死啊!”
戴勒听了,也不由仰天长叹:“唉,想不到我们满蒙两万余众,竟全困在这里了!皇天啊!朝廷不济,百姓代为之受过,这是什么理啊?”
但他还是坚决不同意他们蛮干,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出此下策!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再言拼死者,以扰乱军心罪论处!”
尽管如此,他还是焦虑万分。杜三爷已经回来了,也带来了南方各省独立的消息,也听说摄政王下了“罪己诏”,只身逃往奉天了。这且不说,他还带来了更为令人震惊的消息。据说,在杭州、荆州、西安等地,已经发生仇杀旗军的屠杀事件,不仅许多旗人,而且他们的家人,也遭到了仇杀。消息传开,少城一片恐慌,人们自动聚集在实业街的三英小学,商量办法。但议来议去,都拿不出一个理想的方案来。他们实在是不放心啊,如果交出武器,谁来保障他们的安全?如果不交出武器,城外的越聚越多的汉人攻打少城怎么办?还击吗?会引来灭亡之祸,不还击吗?万一发生屠杀就更悔之莫及了。而偏偏大汉四川军政府又宣布放什么假不说,蒲殿俊也被川籍军官和保路同志会、哥老会的人围住,要官的要官,要抚恤的要抚恤,对少城的事,根本就顾不过来。连杜三爷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找到他,还没说成话,就被大闹军政府的川籍军官推开了。他在军政府所在的皇城里等了一会儿,但里面还是乱糟糟的哄闹,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余地,眼见得天渐渐黑了,才走出皇城来。
暮色中的皇城不高,城砖也变得青黑,砖缝中还长了不少茅草,但它也是历尽苍桑了。皇城建于唐五代的时期,那时无论是“前蜀”“后蜀”皆因成都平原的广博肥沃和盛产丝帛而富甲天下。尤其是在蜀后主孟昶时,更是十分繁华,皇城内华宛锦绣,宫殿亭阁,绵延十里,御河两侧,遍植芙蓉,每到秋时,芙蓉花团锦簇。满族进关后,这里一度被改为贡院、“考场”。它的正面,是一面红色大照壁墙,皇城中间的圆洞上挂着四川大汉军政府的招牌,外面一个大石牌坛,上刻“为国求贤”四字,不远处,就是致公堂。杜三爷看着皇城在苍茫的暮色中默默地屹立,望着在城洞中川流不息走动着的各色人等,联想到一夜间清政府的垮台和皇城的历史,十分感慨,嘴角也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他不知道这大汉军政府到底能维持多久,但一想到赵尔丰在幕后狞笑的嘴脸,就不由得联想起了元人张鸣善的一首词。
“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网来都是烘。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
其实,无论是军政府也罢,清政府也罢,在杜三爷看来,任何改朝换代,遭殃的,都是百姓。就拿眼前闹哄哄的情形来说吧,这些拥进城来的人,曾几何时,他们还在泥里、雨里、血与火里浴血搏斗,一旦成功了,成就了一些大人物,但多少人死了,家毁了,田园荒废了,一旦回到故土,日子何其艰难。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就拿少城中的满蒙百姓来说吧,他们的祖先随大军入川,但除了少数王公贵胄以外,大多数生活仍然十分贫苦,一旦改朝换代,就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承担本不应由他们承担的罪责与祸患。这真是让人感到悲哀而又无可奈何啊!
夜已渐渐深了,黑暗犹如流动的液体,慢慢溢过来,漫在四周,继而,在渐寒的空气中凝固起来,使他手中的灯笼,好不容易才撕开夜色,把周围照亮一团。街上,还有不少散兵游勇、乡民、会党在游荡,喝酒、取乐、打闹,也有不少横七竖八地睡在街头、屋檐下,有的衣衫褴褛,上面还沾着殷殷血迹。路过一个街口时,杜三爷看见一家酒馆里,钰格格喝得酩酊大醉,还在那儿嚷嚷着,要店家拿酒来。在她身边的桌子旁坐着几个不怀好意的汉子,也不知他们是穿便衣的巡防军呢,还是进城的哥老会或者是农民,他们极力鼓动钰格格喝酒,还连连为她叫好,相互之间,也不断挤眉弄眼。杜三爷进去后,这帮人大概是认识杜三爷,慑于杜三爷的威力,一个个吐吐舌头,拍拍脑袋,识相地溜走了。这钰格格喝得醉眼迷糊,一见杜三爷,却晓得是来找她的一般,连连嚷:“师父,杜三爷,爷,你来也没,没用,我,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少,少城了……”说罢,拔起身来想跑,却因为喝得太多,周身乏力,脚下一软,差点跌倒。杜三爷抢上一步,扶住她,说:“钰格格,你这是何苦呢?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糟蹋自己呀。何况罗纶已经没事了,放出来了,还在大汉军做了交涉部长,你知不知道啊?”
“不要跟我提什么罗纶不罗纶!”钰格格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嚷嚷着,“他,他放出来跟我,我有什么关,关系呀?哼,部长,部长有什么了,不不起?我还是格格,格格呢!大,大汉军政府是个什,什么玩意儿?是叛逆,是,是……”
原来今天钰格格已经知道罗纶被放出来了,她兴冲冲地去找罗纶,谁知卫兵不放她进去不说,听她自称钰格格,反而围住她,把她嘲笑了一通,说:“瞧瞧!这小妹葱,小丫头,连清朝都垮台了,还自称什么格格!你是格格,我们还是王爷呢!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金枝玉叶呀?清狗!狗屁不如!还不快滚!再在这儿说什么你是格格,老子们不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球踢!”把她一顿臭骂不说,还掏出鞭子来,抽了她几鞭。钰格格没见着罗纶,反倒受了这般气,就把一股怨气,转到罗纶头上来,大骂着,自个儿没趣地找个角落哭了一场,然后,便跑到这酒馆里来喝酒,并且一边喝,一边骂,喝了个烂醉如泥。
幸而这是一家客店,楼下兼作酒馆,老板杜三爷认得的,他儿子就是杜三爷的徒弟,于是,他唤过老板和自己的徒弟来,要他们扶钰格格到楼上房里去歇着,好好照看她,不要让她再乱跑,安排妥当后,才出了客店,往少城来。
少城城外也是乱哄哄的不说,沿街沿城墙下,不知何时,还点起了一堆堆篝火,那些围住少城的人,蛮横地把城周边一些店铺的挡板拆下来当了柴烧,而且,不管警察如何劝说,根本就没有退去的迹象。而且好像,还有人在背后鼓动,有人为这些人送水、送酒、送吃。杜三爷亲眼看见一个家伙故作大度,说是保路成功了,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掏出一把钱来,让身边的人去买酒买肉来,还说:“巡防军、赵尔丰瞧得起弟兄们,把成都城门开了,让大家来玩个痛快,妈的,这少城中的满人就是死硬,不识相,还把城门关了,是不是城里有什么金银珠宝啊?如果真是这样,老子们就非要把这城破了,踏平了把那些珠宝给分了!”,“对,分了!分了!”围着火堆的人,就不断地起哄。相反,少城城墙上,虽然也有许多戈什哈持枪守着,但显得很安静,既无火堆,也无人声、喊声,只有透过火光看得见他们隐隐的身影和冷峻的脸。至于城中,更是一片死寂,只隐隐约约,透出一些灯光来。
杜三爷怀疑这里面有鬼,就不动声色地一边在混乱的人群中缓缓走过,一边留意查看。就在这时,他远远地看见鲁周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大概是他也发觉杜三爷,于是先溜了。杜三爷见了,心里不由一沉,心知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正在这时,少城上传下话来,说是罗纶同戴坤将军等人经过几个小时谈判,已经达成和平解决协议,现在正在商量条款,并且罗纶部长为了让少城人放心,还同意把自己的父母和弟妹送进少城居住,因此,请大家速速散去。
但围在城下的人都不愿散去,有的还说,这到底是真是假,只听见他们说,怎么能让人相信呢?尽管如此,杜三爷到来后,他的许多熟人、徒弟便上前来,自发地同他打招呼,而一些哥老会、同志军对杜三爷这样一代宗师,也是十分钦佩的,便都争着过来一睹风采。杜三爷见状,就趁机说:“大家都是哥老会、同志军的弟兄们,不少也是我们武林中人。武林中人是最讲信誉的,大家如果信得过我杜三爷的话,听我一句话。大家想想,少城多少也有三营旗兵,可是,在你们起事时,戴将军并没有听赵尔丰的和朝廷的话,出来镇压你们,与你们为敌。还有,蒲殿俊他们九人,也是因为戴坤将军不同意赵尔丰杀他们才保住了性命。你们想想,如果他们与你们为敌,他们又何必这样呢?谁都有妻室儿女,谁都想和平解决,保住自己的家,大家说是不是呀?”
大家听了,便纷纷议论起来,都说杜三爷说得有理。这时,一班卫队也护送罗纶的父母、弟妹到了,不少人认得,就说看来是真的了。就在少城城门打开,把罗纶父母、弟妹迎进城去后,罗纶也出现在少城城墙上,对大家说:“现在正在谈和平解决的具体条件,大家如果还相信我的话,就请各自散去吧。”
看来果真如此,于是,围在少城城墙下的各色人等,便纷纷议论着,打着呵欠,各自散去了。
少城的城门再度关上了,杜三爷却没有进城,他让徒弟们离去后,觉得还是有必要去找一下蒲殿俊,把少城的情况告诉他,于是,又折转身,往皇城而来。
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鲁周等几个人走在前面,就留了心,将身一闪,闪进靠街角的树影中,然后,悄悄地跟定了他们,直到他们走到督院后门,才远远地站住了。只见这帮人拍了拍手掌,督院后门便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巡防军军官来,说:“事情办得怎样?大帅正等你们等得着急呢。”
“妈的!”鲁周说,“现在那帮人也刁了,给钱要,给东西吃,就他妈瞎起哄,不动真格的。有的还说,赢都赢了,又去打城,把命丢了不值,看来,得另想办法啦!”
说罢,一行人才一个个悄悄溜进了督府。
杜三爷听了,心里不由一沉,原来,这里面还有阴谋呢!于是,这才转过身,悄悄走了。
夜更深了,秋风无休无止地涌卷着,就像不断地吐出黑色的旋涡一般,惊扰着人们的睡眠,把一个个不安的梦带到黑沉沉的远方。
3
秋渐渐深了。
广袤的成都平原露出了收割后裸露的泥土,一簇簇稻草和一蓬蓬草树在秋风秋雨中变得发黑了,树木落叶,露出了光秃秃的树枝,兀立在云霾密集的天空下,托起一片片冷萧,黄的、蓝的野菊花,开遍田间路旁,被秋雨泥泞的道路显得坑坑洼洼。河边的芦苇在秋风秋雨中渐渐枯黄,天空中,不时飞过一群群雁阵,偶尔,传来一两只掉队的孤雁的凄厉的叫声。时空像一片巨大的卷曲的叶子,掠走缕缕炊烟,日子流淌着,像水一样悄然逝去,小路死死地纠缠着原野,落叶在风的撺掇下,传达出一种情绪。土地龟裂着,每一条裂痕,似乎都残留着酷暑留下的干涸的痕迹,有的经过一个多月前激战的地方,还残留着折断的刀枪、撕烂的衣服、旗帜以及褪色的血迹。平原上人很少,与城市的拥挤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尽管立了大汉军政府,铁路权也声称被保住了,可是茫然的人群仍盲目地留在那儿不愿离去。与一个多月前的轰轰烈烈相比,人们突然有了某种失落,就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却什么也没得到一样,看不到有什么到手的实惠,甚至有了某种不满和失望,而且这种情绪使人变得更加焦躁。军府的大员们到底在忙什么,他们不知道,农民们因反正地里庄稼已经收割回去也没有多少事而在城里游逛,巡防军、民军更是提着枪吆五喝六,哥老会众忙着拜把子,吃肉喝酒排座次,立堂口。当然,几乎人人都希望新成立的军政府能让他们从革命胜利中分到一杯羹。这是一种危险的情绪和信号,可惜蒲殿俊他们没有觉察到。尤其是赵尔丰得知朝廷没有垮台,还在那儿苟延残喘时,他也有了悔意,在暗中加紧了活动。就像浓厚的乌云一般,各种各样危险的因素渐渐汇集到了一起,开始密布在成都上空。
十二月八日,蒲殿俊、罗纶、朱庆澜、尹昌衡等人决定在东校场举行大阅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