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爷虽然住少城将军府,那是因为他同戴府是世交,同时,也拱卫着将军府,并且,有着无论自己怎样,发达也罢,不发达也罢,都不愿离开旧主人的意思。实际上,杜三爷早在京津、川广一带的武林同行中有极高的声誉,以行侠仗义、扶危济困驰名武林,加上他爱结交天下朋友,所以,早就有“蜀中孟尝君”之誉。不过,杜三爷也非等闲之辈,他在做生意上是一把好手,开钱庄不说,还开了几家专做金银器首饰的店铺。他的钱庄和店铺,就设在银丝街。银丝街大路两厢,全是一楼一底的铺面房,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过夜不收的木漆招牌和用绸、布做的店招。旧时成都,凡做金银首饰的,都叫“楼”,所以这里大多数铺面都写的是“恒昌楼”、“茂升楼”、“宝盖楼”等店招,这条街也因此得名。好像无形中有一种约定似的,凡“斋”字作底的,都是帽铺,譬如“青云斋”、“福贵斋”等;以“隆”字作底的,都是鞋店,例如“足兴隆”、“运大隆”等;而以“祥”字作底的,都是布店,譬如“恒运祥”、“裕隆祥”等;而以“庄”字作底的,则几乎都是钱庄了。杜三爷的钱庄字号,便是“悦来”。钱庄实际上相当于信用社或银行,以银票、信物兑取银两。四川是纸币发源地,钱庄业历来十分兴盛。早在北宋时,四川由于是盐、茶、丝绸的重要产地,商业经济就十分发达,但那时的货币,主要是铜钱和铁钱,携带十分不便。宋真宗时,成都便有十六家富商集资三十六万缗(绳串一千文为一缗),主持发行了纸币,叫做“交子”,以代替铁钱,这便是中国纸币的开始,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此举大为方便了商贾,得到北宋政府首肯,因此在成都正式设发行纸币的官署,称为“交子务”,还为此专门立了法,称“交子法”。尔后历朝历代,均发行过“关子”、“令子”、“中统宝钞”、“大明宝钞”等,而这些所谓的“交子”,老百姓和一般商人又把它叫做“银票”,因为据此可以到各处银庄、钱庄兑换银两。杜三爷不愿出仕为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把官场看得很透,那些腐败的官员们几乎找不出不“见钱眼开”的,所以,真正有实力的还是那些富绅商贾,他们只要有钱,几乎没有干不成的事。远的不说,本朝丁宝桢与四川盐商斗法,尽管他是一个总督,但最后都没有斗赢,在他已经派县令把盐商抓起来后,慈禧太后还是因盐商向朝廷捐了一大笔钱后下令释放,结果,闹了一场盐商居然修一道天桥通到监狱,堂皇出狱大庆大闹的闹剧。这事给杜三爷印象很深,加之他在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以他的实力,他又何必去当那劳什子官而自我枷锁,寻个不自由呢。
不过,今天的事,可有些不寻常,据店铺掌柜来讲,来人虽不愿通姓名,却持有半枚铜钱信物。这半枚铜钱,值一大笔银子,而且来人坚持要一次取走,掌柜只好说这事得找老板来,他做不了主,让那人等着,然后,匆匆来找杜三爷。
杜三爷进屋后,先与那人揖首,然后,把那人让至内室,重新吩咐上茶。
借此时,杜三爷便不由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
来人虽然不过二十五六岁,但却生得高大、颀长,面庞略显瘦削,轮廓分明,满面风霜之色,脸上还透着一种从高原下来,由于紫外线照射过度而尚未褪去的黝红,眼睛带点儿凹陷,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常有讥诮之意一般,让人一看便知道他是那种饱经风霜,执著坚毅的人,不仅透露出睿智与机警,而且有一种轩昂的气宇与逼人的英气。
落座后,来人便拿出半枚铜钱来。杜三爷接过打量后,便转身从内室取出另外半枚铜钱,当着来人的面合上,分毫不差。
杜三爷微微一笑,说:“请问,阁下可是公孙树先生?”
“正是,”那人说,“想必先生定是杜三爷了?”
“正是在下,”杜三爷说,“听说,先生是要兑走全部银两?”
“全部,”公孙树说,“怎么,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杜三爷沉吟了一下,说,“敢问公孙树先生,可以告诉我这笔钱的用途吗?”
“三爷认为有这个必要吗?”公孙树说。
“那倒不一定,”杜三爷说,“公孙先生如果认为不方便,也可以不说。”
“那你就最好别问,”公孙树说,“我怕日后对三爷不利。”
“那也没什么,”杜三爷说,“钱庄嘛,凭银票、信物取钱,其他的事,自然管不着。我之所以要问,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笔钱数量太大,我自然得对它负责。这点,还望公孙树先生能够理解。不过,公孙先生为人,我杜三爷也是清楚的,所以,请公孙先生放心,我绝不会食言的。不过,先生知道这笔钱的数目吗?”
“不知道,”公孙树说,“我没有问过。”
“那么,公孙先生放心吗?”杜三爷说。
“这是自然,”公孙树说,“以杜三爷对在下的态度而论,应该放心。”
“好,”杜三爷说,“你随我来。”
当夜,杜三爷便将公孙树要的银票,如数给了他。
临出门,已是夜色苍茫,银钱街一道,虽然仍是人来熙往,但他还是对公孙树说:“公孙树先生,请你珍重,并且,还望你善途用之。”
公孙树也深深还了一礼:“三爷风范,今日识见,终身不忘。就此道别,不过,在下也衷心希望三爷多加保重,后会有期!”
说罢,二人对视良久,然后,互为一礼而别。
回到内室后,杜三爷来到神龛前,点燃一炷香,深深一拜后,插在香炉上。香烟缭绕着,袅袅地上升着,他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长长地、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3
江孜久拖不决,朝廷又怕得罪英军,直到英军攻破了拉萨,朝廷仍不敢拿个决断,英国人便强迫西藏地方官员签订《拉萨条约》,其主要内容是开江孜、噶大克、亚东三地为商埠,赔偿英国兵费五十万镑,自印度至江孜、拉萨的炮台和山寨一律拆除,把西藏变为英国独占的势力范围。这个条约受到西藏军民的强烈抵制,清政府也不敢在条约上签字,便只好采取拖的办法。这样一来,可就更加苦了戴坤、戴勒父子所率的官兵,西藏战事一起,他们就秘密奉命带一部分精锐开到了西康一带。本来,当西藏军民奋起抵抗时,戴勒就再三要求驰援,竟被朝廷拖延拒绝,他们因了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时就吓破了胆,所以,不仅不同意,还要他们隐蔽待命,不准声张,不准出击,以致当英军攻破江孜、拉萨后,戴勒闻报,气得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这之前,他就多次要秘密带人驰援江孜,但都因朝廷的拒绝,戴坤不敢同意。尽管戴坤父子焦虑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这使他俩都不由得不对朝廷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同时,也觉得是自己的悲哀和奇耻大辱,眼看得自己的同胞流血牺牲,人民遭到杀戮、抢劫而自己有劲使不上,有兵不能援,这都成了什么事!
春天的时候,由于川西和青藏高原一带大雪封山,正当江孜城激战正酣时,由于未能及时开进,戴坤父子的军队想驰援也无能为力了,而就在此时,粮草辎重也成了问题,戴勒不得不回到成都少城,筹集和搬运粮草。
经过十来天冒着大雪和严寒的艰苦跋涉,戴勒几乎累得精疲力竭,连马也连换了三匹,一直到川西平原,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偌大的成都平原,此刻却正是桃红柳绿、春暖花开的季节,不仅看不到风雪漫天、大雪封山的情景,反而到处是一派春光明媚,平和宁静、燕语莺歌、鸟语花香的盎然春意与蓬勃生机扑面而来。田野阡陌中,人们在犁田、耕种,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直铺排到天边。湛蓝的苍穹中飘着几丝游云,隐在树木、竹林后边的房屋冒着缕缕炊烟,不时,还有牧童吹着短笛,唱着山歌。这种和平的景象使他们这些刚从刀光剑影、冰天雪地里走来的十一二个军人,都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和平之可贵。尤其是戴勒,不知何故,心里的感叹更是油然而生,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侵略,没有战争,没有流血,那该多好啊!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由于朝廷制度的原因,他几乎从一生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一个世袭的军人,但经历过种种变故、战乱和平息内乱后,由于看到了太多的流血,人们的流离失所,无辜百姓的死亡,他几乎厌恶了战争,觉得战争本身就充满了血腥。当然,这也使他想起了赵璠在武侯祠上告诫他恩师岑春煊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赵璠说得多好啊,“自古知兵非好战”,确实,又有几个军人是嗜血的战争狂人呢?或许,只有亲自参加过战争的军人,才真正懂得战争,才真正厌恶战争,这就是赵璠所说的“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过,此次回少城,戴勒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命运给了他一个十分意外的惊喜,使他一年多以来几乎一直忧郁莫名、愁眉不展,仿佛连生活也变得晦暗失色的日子,突然被注进了一缕阳光,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快意和激动,也度过了一段他生命中极为值得珍视的快乐时光,使他终生难忘。
因为,他此次回来,竟与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玉姗不期而逢,而且,竟是邂逅在将军府内。
回到少城后,他不敢耽误,先把粮草等事宜安排停当,并且调集了一批骡马装定,亲自委托宫炎押运出城后,才舒了一口气。回到将军府来,一是给额娘、老夫人请安,二则也实在因为太过劳累,想休息几天才上路,反正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朝廷一直让他们按兵不动。当然,他私下也还有一个愿望,想在成都、少城逛逛,寻找一下玉姗,不知何故,他一直有一种预感,觉得玉姗肯定在成都,无论如何,不管情况怎样,他都终归会找到她。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会在老夫人那儿见到她。
回府后,他洗了一个澡,冲去了浑身的疲劳、倦容后,又早早地提前上床,睡了一觉。所以,第二天醒来时,感觉精神很好,就梳洗了一下,回到将军府,先给额娘赵奎娥请了安,这时,花燕云和钰格格在场,于是,他就把前线的事讲了讲,也把父亲戴坤的情况告诉了大家。小坐了一会儿,喝了茶后就准备告辞,说去给老夫人请安。赵奎娥见了,便说:“哦,对了,戴勒,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们走了以后,老夫人生日那天,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没想到,戏班子中有一个女孩儿,长得很像你死去的妹妹玉月,老夫人就硬把她留在身边,都好几天了,还不放她走。你去见了,可别把这事说穿,老夫人把她当成玉月了,连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戴勒听了也觉得意外,但心里仿佛隐隐感到了什么,虽然他觉得玉姗与玉月在性格上几乎是两回事,但他也曾想过,玉姗长得很像玉月,难道?——他不敢往深里想,便说:“戏班子?什么班?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她叫玉姗,”钰格格说,“那班子叫卓家班,是唱川戏的。”
“玉姗?”戴勒不由脱口而出,“她父亲是不是叫赵君陶?”
“怎么?你认识她?”钰格格大感意外,“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我看过他父女俩的戏,”戴勒说,“那还是在京城的时候。不过,玉姗的父亲是唱昆曲的,他们怎么会去唱川戏呢?”
“你认识就好,”赵奎娥却想的不一样,“我生怕这事弄到后来,搞成个夹生饭呢!你得劝劝那女孩子,让她找个机会给老夫人说说,别让老夫人把她再当玉月了。”
“那么,”戴勒说,“玉月的事,奶奶还是不知道吗?”
“谁敢跟她说呀,”花燕云说,“连你爹爹也不敢告诉她实情,她老人家年龄大了,都怕她出什么意外。她还说过,如果玉月有什么事,她也不想活了,这么大事,谁担待得起呢?我们还指望少爷回来,想个办法呢。”
戴勒听了,不由又惊又喜,脑子里也多了一根弦,转念一想,如果老夫人错把玉姗当玉月,留在府里,对自己不是正有利吗?那倒是求之不得呢。不过,他嘴上还是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恐怕还是急不得吧?我看这事,得慢慢来呢。”
戴勒此刻的神情,有些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钰格格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些狐疑。钰格格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一听戴勒说他和玉姗曾认识,就暗自留了意,而说话间,戴勒的神情就更让她不放心了。本来恋爱中的女孩对自己关注的男人就有一种特殊的直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敏感,她暗暗地多了一个心眼,试探着说:“什么慢慢来呀,这事是由我起的,我去给老太太说,就说她认错人,打发玉姗走路,不就得了吗?”
“不行,不行,”戴勒却没有察觉到钰格格用了心计,忙说,“这怎么行呢?这事还是由我跟奶奶说比较妥当。何况,人家一个女孩儿,又不会坏什么事,就让她多陪老夫人几天,也不算什么嘛。”
钰格格听了,就大不爱,连嘴也嘟起来了,正想说什么,戴勒却早已起身向额娘告辞,要急着去见老夫人、玉姗了。这钰格格一急,也站起来,说:“我陪戴勒哥哥去!”
戴勒便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得了。”
钰格格就放起刁来:“额娘,你看,戴勒哥哥这么远回来,钰格格要陪他去见老夫人,他倒不让了。是不是瞧不起我,嫌我和他走在一起,丢他的人啦?”
“你这孩子,”赵奎娥笑了,说,“你戴勒哥哥我还不晓得,他是那样的人吗?”说着,便转过脸来,对戴勒说,“你就让钰格格陪你一起去好啦,老夫人本来就喜欢格格,你们一起陪她说说话也好嘛。”
钰格格便趁机给花燕云递了个眼色,又对戴勒做了个鬼脸,说:“哼,戴勒,你也不想想,要摆脱我钰格格,是那么容易吗?”
戴勒又好气又好笑,便把指头在她额头上一戳,说:“就你难缠,没脸没皮!”
赵奎娥原本就喜欢钰格格,私心里也觉得戴勒与钰格格是蛮好的一对儿呢,就说:“好啦,好啦,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吧。”
来到老夫人房里,老夫人正叫玉姗陪她下五子棋呢,见二人进来,很是高兴,便要他俩也在桌边坐下,一起下棋、说话儿。
玉姗虽然在陪老夫人下五子棋,却心猿意马的,惦着爹爹和他的病情,所以,神情也显得有些恍恍惚惚,反而被老夫人占了上风。见人进来,玉姗最初也没在意,直到二人在桌边坐下,她才抬起头来,猛然间一看,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戴勒,完全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便一愣,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戴勒,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大眼睛刹那间就盈满了泪水,就像有满腹辛酸、委屈与心事要诉说,却又说不出一般。不知何故,她就想哭,只是由于老夫人和钰格格在场,才没有哭出来。
而戴勒此刻心头的震撼,也不亚于玉姗。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玉姗,心想,这是玉姗吗?是我连做梦也想着的玉姗吗?我这该不是做梦吧?玉姗,你看上去瘦多了,显得更加憔悴、忧郁了,不过,却更加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在这儿呢?你知道吗,自从你在山西和父亲悄悄走了以后,我连魂都像飞了似的,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为你牵肠挂肚,没有你,我吃饭也不香,睡觉也睡不着,就连日子也过得没滋没味的,要知道,看见你,我多高兴,多幸福啊!哪怕看你一眼,我也感到十分满足呢!可你为什么要哭呢?难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还是见了我,你也感到高兴?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可是,尽管戴勒和玉姗两人心里似乎都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两人只是痴痴地对望着,用目光交流着,几乎忘了老夫人和钰格格的存在。
老夫人倒不觉得意外,她还误以为是兄妹之间久不见面,自然是激动与高兴,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心里酸酸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