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公公一进庙门,就连连顿足,抱怨不停,说:“这下好了,老佛爷怪罪下来,可怎么受得了!”一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的样子,“都怪你们,都怪你们,磨磨蹭蹭的,这下误了大事啦!”戴坤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听了邓公公的话,脸色就更加铁青了,他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坐在古庙的台阶前,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独自闷闷地想着心事。倒是戴勒心细些,他仔细查看着古庙里慈禧一行走后留下的物件,一会儿捡起件衣服嗅嗅,一会儿摸摸早已熄灭的蜡烛,还从燃烧过的火堆里掏出未燃尽的柴块来,用手捻着。正皱着眉头想得出神时,被邓公公的话打搅得思路大乱,心绪也毛躁起来,便向里站起来,手里按着剑,铁青着脸,眼里冒得出火来,咬牙切齿地一步跨到邓公公面前,声音不高,却威严地逼视着他,恶狠狠地说:“就你碎嘴子,穷啰嗦!难道老子还不晓得晚了,再穷嚷嚷,老子对你不客气了!”
邓公公一下心吓毛了,便慌张地闪避在戴坤身后,说:“戴将军,你看这小爷,不是疯了吧?难道还敢反了不成?”
戴坤也烦他了,便冷冷地一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那邓公公自觉没趣,便只好讪讪地走开了,嘴里却还在叽叽咕咕地咕哝着,只是不敢大声,所以,人们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还没有走远,”戴勒走到父亲面前,手里拿着一块未燃尽的、乌黑的柴块,“这上面还有微温呢,阿爸,你看怎么办?我们是不是马上追去?”
戴坤此刻反而镇定了,他看了看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他们早已人困马乏,于是,叹了一口气,说:“反正不晚也是晚了,就让大家在这儿宿一夜,吃点东西吧。”
戴勒想想也是,便扶父亲在庙里歇了。又有些不放心,便手按腰刀,庙前庙后巡查了一遍。这古庙倒是不小,只是早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大殿上的菩萨,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泥金剥落,一派的破烂凄凉。一轮冷月,高高地挂在一株半枯萎的古槐上,古槐上有个老鸦窝,见有人走过来,老鸦便一阵阵惊起,一边飞,一边发出不祥的叫声,让人听了,平添许多心绪烦乱。那无边的旷野,也显得广袤而苍凉,在望不到尽头的黄土中,有许多岁月风雨留下的沟壑,使四周除了暗夜和亘古的寂静外,几乎一无所有,连房屋也看不到一间,只有不远处的太行山山脊,隐隐地露出它起伏绵延的山脊线。戴勒不知不觉走出古庙,来到了荒郊,感到有些累了,便在通往古庙的唯一土路驿道上坐下来,面朝着北京方向,默默地想着心事。
风雨沧桑,岁月流逝,一晃,戴勒已经二十四五岁了,可是,他至今丝毫建功立业的业绩都没有不说,就连自己的婚事,也因找不到可意之人,一推再推,仍孑然一身。戴勒虽然也同大多数旗人一样,重骑射,习满文,但也非常重视论文的学习,他进过八旗官学,也曾到少城书院攻读,他的老师就是赫赫有名、举人出身、曾留学日本的汉人教授蒲殿俊。少城书院原是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吴棠及各司道等官捐廉银五千二百两兴办的,山长乃一院之主,一直为满人担任。直到清光绪实行新政,在书院下设八旗高等小学堂,允许汉人教授和汉人学生就学,蒲殿俊才成为他的老师的。蒲是一个新派人物,常与戴勒谈心。他知识广博,见解新颖,常与他探讨“师夷之技,富国强兵”之道,所以,深得戴勒敬重。戴勒的武事教师是精通杜门拳术的杜三爷,其技艺之高,为防军两百多年来仅有。杜三爷重义轻财,好打抱不平,一次,与戴勒游青羊宫老君会,恰逢几个湘勇调戏良家妇女。那时的湘勇,多已因功倨傲,成为强兵悍将,根本不把旗人官兵放在眼里,所以,当戴勒上前劝阻时,即对他大打出手。这下可惹恼了杜三爷,他挥拳打倒数人,立时便有数十名湘勇手执棍棒蜂拥而至。好个杜三爷,顺手夺过一根棍棒,带着戴勒左冲右突,犹如风卷残云,把一群湘勇打得狼狈逃窜。事后,湘军将领不服,告将上去,戴坤虽然把戴勒和杜三爷狠狠训了一顿,仍有一湘军中拳师,趁他师徒二人在一寺院吃茶时,手捧礼物,声称要向杜三爷讨教。杜三爷也不言语,起身来到寺后,伸臂踢腿在后院疾走,然后,突然飞起一腿,向一殿柱扫去,只听得屋瓦震动有声,惊得那拳师连连抱拳告罪,声称“已领教了”,转身便走。只有杜三爷,似全没这回事似的,把袖口一甩,仍回寺院饮茶去了,从此那些在成都地面上的湘勇,才规矩些。
不过这戴勒,到底是贵胄子弟,世风所染,也难免不沾染些富家子弟的坏习气,于声色犬马之外,还好养个鸟儿、蟋蟀什么的。尤其是养蟋蟀,更是入迷,每到夏季,便在院子里搭了一排一排的架子,排上一个个颜色、造型各不相同的盆子,还对照虫谱,一个个地给蟋蟀起了一些类似“白绒围眼”、“摩云金翅”、“青丝盘额”、“乌云压顶”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亲生额娘与姨娘斗气,一头撞在案桌上,血流如注,正斗罢蟋蟀回来的他,听了额
娘一声声哭诉、责骂,斥其为“败家子”、“不肖子”,不给她争气,使她老受父亲责怪,老受姨娘欺负时,才一口气上来,尽数砸了那些蟋蟀罐子,发誓要出人头地,替额娘争口气,并且单身一人进了京,投了御林军,做了个骁骑校。一日,他正巡城,碰上栾亲王的庄头,驾了车在京城里横冲直撞,坐在车里的钰格格,见到百姓们散开四下奔窜,反倒乐不可支地开怀大笑。戴勒不由大怒,冲上前去,拦住车,揪住那庄头,绑起来一顿皮鞭,抽得他皮开肉绽,连钰格格向他求情,他也毫不理睬,还一把火烧了那车,把钰格格气得脸色铁青,回到府里,就狠狠地告了他一状。虽然当时他觉得自己干得痛快、解气,围观的百姓们也拍手称快,但他回营后还是遭到了一顿训斥。要不是老佛爷因他是旗人,贵胄子弟,说他“少不更事,着免去校尉,递解回少城,让将军好好训斥管教”的话,还真不知会闯下什么祸呢!自此,在一班旗人眼里,他反倒有了“恶名”,被人视为“恶少”,这股火,一直窝在心里,没得出处。偏偏世事诡奇,那钰格格因他这一举,偷偷喜欢上了他,觉得他不仅年少英俊,还有一股豪气,将来必成大器,加之戴勒姨娘是亲王府出来的,便偷偷要她来说项,你叫他戴勒如何不气?
此刻,夜色亦渐渐浓了,长嗥的风舔着沉雄起伏的黄土平原,扬起一阵阵黄沙,几蓬野草在风中摇曳着,仿佛牵扯出一种凄凉,只有不远处一棵兀立的树,孤零零地挺拔在那儿,挑起一弯冰凉冷沁的月亮。几丝薄薄的岚气在沟沟壑壑中轻轻流动着,犹如浮沉在暗夜中的思绪,缓缓地从他眼前流过。不知名的各种夜声,则奇怪地组合在一起,如风在呜咽,如蚕咀嚼桑叶,又犹如什么失意的野兽在低声长啸,一阵一阵地传过来,恍若从另一个世纪传来的苍老的声音,载着平原上曾发生的一幕幕生存死亡、掳杀拼斗留下的历史,不断地从原野上掠过,使苍老的往昔如同黑黝黝的岁月一般,汹汹涌涌地向他压过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与压抑,真想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大喊几声,以泄胸中那一股莫名的郁闷之气。
这时,好像身边有人走动,戴勒一惊,急忙跳起来,手按腰刀,声色俱厉地喊起来:“是谁?”
“少爷,是我,是我,”随着一声惊慌的喊叫,吴二贵从路旁的茅草丛中窜将出来,一身一脸的草梗。
“好你个狗杀才!”戴勒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钻进茅草堆里干什么?”
“少爷,”吴二贵虽是剃头匠出身,生得獐头鼠目,却十分机灵,且伶牙俐齿,善于讨好逢迎,深得戴坤将军喜爱,只有戴勒,一直对他不屑,而这吴二贵,倒也不计较,对他仍一味地巴结,还生怕巴结不上似的,听他一吼,就有些慌乱,舌头也有些转不过来了,“少爷,你快过来,快过来,看,看,那里面有东西呢!”
“大胆!”戴勒不由眉头一皱,“你竟敢让我去瞧你的狗屎?”
“不,不是,”吴二贵说,“那里头真的,真的有东西呢!”
戴勒于是也生出了些好奇心,便拨开草丛钻进去,果然,有一个黄缎子包着的东西,在那草丛里,端端儿地放着呢。戴勒在京里干过,认得那是皇家的物件,便一步抢过去,打开一看,不由一阵狂喜,连心也扑通扑通地猛跳起来:原来,那锦帕包着的不是别的,竟是一枚四四方方的印章,皇帝用的玉玺!
戴勒重新包好,爬起来便往古庙跑,那吴二贵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一迭声地喊:“少爷,少将军,你倒是等等我呀!”
戴勒气喘吁吁地跑进庙,一下子扑在戴坤面前,连声低喊:“阿爸,阿爸!”
戴坤一惊,正欲发话,戴勒却用目光向远处躺着的邓公公一瞥,示意他小声点儿,然后,悄悄地把玉玺递给戴坤。戴坤打开一看,吓了一跳,紧张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忙轻声问:“儿子,你这是从哪儿得到的?”
戴勒便轻声把经过说了一遍,并唤过吴二贵来,轻声说:“这事谁也不准说,知道吗?否则,要你的脑壳!”
那吴二贵点头如捣蒜地说:“这个小的明白,奴才是打死也不敢多嘴呢!”
见吴二贵吓得脸色发白,戴勒觉得自己也太严厉了些,于是,缓和了口气,轻声说:“二贵,你也不必紧张,我们找回了玉玺,是大功一件呢,今后自然少不了有你的好处。只不过现在暂时还不能说,尤其不能让邓公公知道,免得他冒功,让太后降我们的罪,我们反倒吃不消了。这个,你明白吗?”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吴二贵一听,感到确实关系重大,便一迭声地说着,脸色也不由自主地再次发了白。
倒是戴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这下好了,我们可有救了——”
说罢,便嘱咐戴勒,小心地把玉玺收起来,只瞒了邓公公一行几人,连夜拔营
,日夜兼程,追赶慈禧太后一行去了。
可怜这邓公公一行三人,一觉醒来,发现四周早没了人影,只得一边嘴里不断地骂着娘,一边又马不停蹄地飞身去追赶戴坤一行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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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戴坤,与刚来时的心情又不一样了,除了焦虑与急迫依旧未变外,那种生怕触霉头的担心和垂头丧气的沮丧神情,早已一扫而光了。他骑在马上,一边不断地用双腿夹着马,一边用鞭抽着马一个劲地疾驰。那些跟随左右的旗人,虽然不明白就里,但从戴坤、戴勒神秘、紧张与亢奋的神情中,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虽不敢问,但仍觉出不会是什么坏事。于是,他们也都陡然来了精神,一个个打马紧随。后来,那些累坏了马匹的骑兵和走不动的步兵已跟不上步伐,戴勒便干脆叫父亲把他们放在后队,让他们慢慢赶来,只催动一干轻骑,马不停蹄地前去追赶慈禧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