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石达开进川后,齐天宏、寒如冰也曾秘密地与石达开接过头。但石达开当时知道太平天国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便要他们继续隐蔽下来,不要暴露,以图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并交给他们一些钱物,要他们今后如有可能,也收留一些失散和受伤的老弱太平军将士。他们与石达开挥泪相别后,没曾想遇到了官兵,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公孙树的父亲。公孙树的父亲大概起了怜悯之心吧,虽然当时寒如冰带人逃脱,他们只抓住了齐天宏,但他还是以齐天宏是无意卷进其中的藏民为由,放了齐天宏,救了他一命。齐天宏了解和敬重他的为人,后来公孙树的父亲镇守安顺场时,齐天宏身患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秘密潜往公孙树的父亲处,告知了他财富的秘密并交给了他那半枚铜钱的信物。
哪知公孙树来前不久的一场瘟疫,却引起了当地居民的一场恐慌与混乱,发展到要焚齐天宏的尸骨。
正在这时,外面的人声又喧哗起来,伴随着凄厉的牛角号和巫婆们跳神的咿咿呀呀的乱唱以及棍棒刀枪的碰击声,一时间喊声、叫声、狗吠声不绝于耳。
“糟了!”珠玛跳起来,“他们真的去了!老祖一定不会同意开棺验尸、焚尸的,如果打起来,老祖就很危险了!”
公孙树便叫她不要慌,起身拿了剑,说:“珠玛,你带我去看看,没准我能帮老祖一把呢!”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啦!”珠玛便带着他,走到老爷寨后一片空旷的场地上。
就在这时,公孙树看清了整个老爷岭,也看见了老祖。
老爷岭在一片高高的山巅上,顺着岭上一块巨大的平地,在峭壁和巨石上垒砌着泥土和砖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城墙一般的屏障。寨子里的房屋多是木柱板壁的瓦房,岁月风雨,早已使这些屋瓦发青发黑,积满了青苔,铺在路上的石板亦早已凹凸不平,看来,寨子形成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寨子的东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野阡陌,不仅有泉水溪流,还有水井,使人觉得这里即使被围个一年半载,仍是不会缺粮缺水,是个退可守、进可攻的好去处。太阳已经落山,晚霞像火焰一样燃烧着,遮掩了半个天空。在太阳沉下去的西方,红色的残晖尚未消净,地平线上群峰起伏的轮廓和山峦上覆盖着的永不消融的积雪隐约可见。几株高大的树木伫立在平地后方,树叶密密层层地交织、堆积着,树木前面,是一处并不十分显眼的土堆,那上面布满青草,风一吹,便随风摇曳,和树叶一起沙沙作响。土堆前,立着一块很简单但却很显眼的石碑,那上面刻着“亡夫齐天宏之墓”几个大字,碑前,摆着一些猪头、牛肉、面点、酒壶酒杯等供品。老祖身着白麻布重孝,头上顶着麻布,面向人群跪着,在供品前的泥地上,插着几炷香,正星星点点地燃烧着,发着时明时暗的、暗红的光,香烟则冉冉上升着、缭绕着,在夜空里盘旋,升得很高很高,才逐渐消散。
老祖并不很老,她那黝黑的面庞略显苍白,眼角也爬满了鱼尾纹,但她那瘦削的身躯和一言不发的哀戚,以及充满怨懑、不满和痛苦的神情,却具有一种无形的威严,深深地震慑了围在她面前举着火把的众人。一时间,偌大一个场面,竟然显得很静寂,除了人们的呼吸声,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以及山风的呼啸声和林涛的低沉有力的澎湃声,几乎听不见什么其他嘈杂的声音。人们与老祖默默地对峙着,显得激动、紧张、不安,似乎每个人心头都像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只有几个老妇人,默默地搬来一具、两具、三具……儿童的尸体。公孙树数了一下,大约有七个儿童,紧接着,在场的所有人,不用什么人指挥,也不用什么人号召,全都沉默着,刷刷刷刷地面朝着坟墓和老祖跪了下来。
这种情景,比对峙、刀枪相向还要可怕,因为它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得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老祖,”一个带头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终于说话了,“我们实在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天宏,可是,你都看见了,这么多孩子死了。巫师说,连天神也发怒了,如果再不掘棺焚尸,我们寨子就全完了,我们在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了,求你开恩啦!……”
说着,便率先磕起头来。一时间,众人便也乱纷纷地磕头,而且,哭声、哀求声响成一片,让人无不动容。
“可是,”老祖说话了,她语音平静,略带一点儿沙哑,但却显得很苍老,有一种锈迹斑斑的感觉,以致连公孙树听了,也有些不相信这声音是她的。他想,难道,这就是那个在传说中手舞银链锤,百人不能近身,俏丽动人,号称“美罗刹”的寒如冰吗?看来,岁月真是不饶人,这样一个曾在江湖上风流半生的女人,也确实老了,不仅是她的声音,大概连她的身体手脚都已不再灵活,早已是锈迹斑斑了。只听老祖说:“可是,可是你们凭什么说齐天宏就是危害人的绿毛僵尸呢?”
“巫师说,”那人说,“像天宏那个时辰死的人,应该面朝下埋,可是,夫人当时坚持要面朝上,所以,才会出现眼前这样的事。”
老祖把头一扬,微闭的双眼眼泪滚滚而出:“你们哪里知道啊!天宏一生为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最恨的就是天道不公,你们还要他死后面朝下埋,我于心何安?况且,这样一来,天宏连死,也会闭不上眼啊!”
“可是,”那五十多岁的男人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夫人,你说该怎么办呢?”
“哼,”老祖一声冷笑,说:“我无法给生者一个交代,也无法给死者一个安宁,千怪万怪,只怪我无能。”
说着,便“哗”的抽出剑来:“我只有一死以谢众人了!我死后,你们要掘要焚,那就再也不用我管了!”
“且慢!”公孙树见状,便疾步上前,拦住了老祖,又蹲下身来,仔细地一一察看了那些死去的孩子,心里便有了数,他向大家说:“如今病重的孩子,还有多少?”
那五十多岁的男人说:“大概还有七八个吧?”
公孙树便对大家施了一礼,说:“在下公孙树,因事路过此地,为众人所救,感恩不尽。我走南闯北,见的也多了,且略通医术,如今,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应否?”
那老者便说:“我叫齐天运,其实,也是齐天宏的兄弟,你有话,就尽管说吧。”
“如果在下能治好这七八个孩童,”公孙树说,“并告知大家如何防治这种疾病,大家可否答应我,不再掘坟焚尸?”
“不行,”有人嚷起来,“他是什么人?他的话能信么?”
“是啊,”巫师原是一个巫婆,也嚷起来,“要是天神发怒,怎么办呢?”
“住口!”齐天运听了,呵斥道,“不管怎么说,如今我是寨主!我在,还轮不上你们说话!”他把目光盯住公孙树,看了半晌,沉吟了一下,终于说道:“我们大家求的不就是一个平安、治好孩子们的病吗?我看这位大侠也绝非常人。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然大侠敢说这话,一定有这把握,我们何妨一试?而且,在场的人,谁没有享受过天宏的恩典,你们就真那么忍心去掘坟焚尸吗?”
众人听了,都觉得天运说得有道理,便不再言语了。
于是,公孙树便叫众人把七八个孩子,全部送到老祖屋来,他一一给他们安置好,诊了病,然后,把随身带着的一些西药,先行给孩子们喂了,又叫珠玛、天运去挖了些草药来熬好,给孩子们喂食,不到两天,孩子们的病,就渐渐好起来,三天后,就可以回家了。
不过,这三天三夜下来,公孙树自己眼睛都熬红了,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人也瘦了一圈。
寨子里的人们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他又给他们开了一些药方,教了一些治病的方法。
只有老祖,她一直默默地坐在屋角,无论公孙树和珠玛、齐天运等人怎样忙得团团转,她也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去帮忙,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实在累了,就眯上眼打个盹,但不久,又微睁开眼,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而更多的,却似乎是在审视公孙树。直到孩子们病好,一个个被抬走,屋里只剩下她和疲惫不堪的公孙树时,她才说:“公孙大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你不明白,你这样做,并没多大意思吗?其实,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死了,就是一种解脱,就拿这些孩子来说吧,或许,死,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就是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公孙树便微微一笑,说:“老祖既然这样说,那为什么又把掘坟焚尸看得那么重呢?难道,老祖不也是希望,天宏虽在生不得志,死后能有一个安宁吗?”
“其实,”老祖便叹了一口气,说:“我原本也没有必要去争这一口闷气的。安宁不安宁,只是我自己给自己心灵的一个慰藉罢了。”
“但生命毕竟是宝贵的,”公孙树说,“人只能活一生一世,来世也是没有的。”
“所以,”老祖说,“你很看重现在?”
公孙树便苦笑了:“其实,谁又不看重现在呢?”
“说得好,”老祖便说,“佛法曰,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不瞒老弟,我原也是书香人家的子女,并非盗贼出身,只不过在年轻时,被土匪绑票、轮奸,后来,遇到天宏,帮助我杀了仇人,才晓得人的金贵。人活一世,图个什么呢?同天宏来到这老爷岭,我也吃素,也念佛,可是,还是摆脱不了这些尘世的烦恼。看来,我这辈子,是成不了佛了。”
“那就不成佛呗,”公孙树说,“我一辈子,只图个自由自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你那么多负担,反倒活得自在、活得轻松。”
“听说,”老祖说,“公孙少侠家在少城,是满人?”
“那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公孙树说,“人家那些袍哥、舵爷、革命党,都是为了推翻清王朝而革命,我去掺和着起哄,到头来两面不讨好,没准人家两边都信不过,有什么意思?——其实,那才是狭隘了。人嘛,自应有其追求,如果我还没有干一件事,就想前想后,顾虑重重,那我又能干什么?何况,我追求的就是一个人人平等的目标,即使被人误会,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老祖,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吗?”
“公孙少侠的胸襟确实叫人佩服,”老祖说,“不过,如果我告诉你,你即使带来了那半枚铜钱的信物,我也只能告诉你那笔财富是一个传说,一个误会,你会不会很失望呢?”
“我当然会很失望,”公孙树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
“是真的,”老祖说,“太平军并没有交给天宏什么财宝。”
“盗贼也有盗贼自己的信誉,自己的人生观。他留下那句话和信物,是因为他早就说过,财宝是用来扶持老百姓反对官府的,不属于个人。如果你明知如此却偏要来,那么,就可以看出你的志向、人品。”
公孙树说,“但如果这消息传出去,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知道了,岂不会造成一场浩劫?还有,如果我本身就是清廷的鹰犬,那岂不是引火烧身?”
“其实,”老祖说,“这也不正是天命使然吗?”
老祖话语一出,公孙树听了,不由肃然起敬。原来,真正参悟透了人生世道的,却正是他们,自己貌似潇洒,其实在境界上,比起他们,那才是真正差远了,于是,起身施了一礼,说:“老祖一席话,真是使晚生茅塞顿开,我公孙树比起你们来,实在汗颜,倒要请老祖原谅我的浅薄了。”
老祖说:“公孙少侠,其实,你的信物也并非一点用处没有,虽然这半枚铜钱没能使你拿到宝物,但你却可以凭它到成都悦来钱庄兑支银两,那半枚也在他们那儿。而那些银两,足够你买相当一部分枪械了。”
公孙树听了,便再次施礼,说:“那我代表我的朋友们谢谢前辈和天宏前辈了。”
“你要善自为之,”老祖说,“看来,天宏的眼光不错,这样一来,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公孙树告辞离开老爷岭时,晨曦正把夜剪成缕缕烟雾,山寨里的人们还没醒来,老祖和珠玛站在老爷寨的城墙上,久久地目送着他,直到他走了好远好远,老祖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珠玛,在向他挥着手。
不知为什么,公孙树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老祖额头上的皱纹,就犹如龟裂大地的裂纹一般,既深刻又无法抹去,因为在里面,融进了太多酷暑的炎热,冬天的寒冷,血色与火光、还有刀光剑影,这一切,使她凝固成坚毅凝重的化石。
只有珠玛,脸色红润,烂漫犹如山花,正如花蕾一般,迎风摇曳。
但愿珠玛的未来是美好的,不再有流血、仇恨、杀戮。
公孙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着,同时,似乎感到肩头上也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他咬咬牙,一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2
挟着春天气息的南风到来时,报春的燕子便叽叽喳喳地叫着,又飞回了它们去年的老巢,并且一趟一趟地御泥作窝,准备着繁育子女乳燕,所以显得特别忙碌,穿梭不息。空气中,到处充满了它们的呢喃和来去的身影。布满去年衰草的黄草皮亦褪去了枯黄,渐渐由新生的草苗所代替,变得绿茸茸的了。柳枝儿在小溪边轻缓地随风拂动,洋槐花开得白生生,一串一串儿的,天空中,到处飞着柳絮。“吹面不寒杨柳风”,这话一点不假。后院的花园里,假山、小桥流水边,到处都可以嗅到春的气息,最早开的桃花、李花此刻显得更繁密了,风一吹,花瓣儿便纷纷落下,红红白白的,在地上铺了一层,十分好看。春天总是湿润的,但空气中也带了几分清新,细风雨斜斜地飞舞着,淋湿了地面,也淋湿了树木花草,连树叶儿上也布满了水滴,微风一吹,便从树叶上滚落下来,滴到人脸上,使人感到十分凉爽惬意。
老夫人虽然不大出门,但庭院里景色的变化,依然使她强烈地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她在家人陪伴下,乘小轿到青羊宫等地逛了几处花会,犹未尽兴,她生日就在这几日,家里人便商量着,请戏班子来给她唱堂会拜寿。老夫人自然高兴,情绪也好了许多。但终日忘不了玉月,每每一个人独处时,便常常暗自流泪,任凭知情后赶来劝说的赵奎娥怎样给她解释,她始终不信。赵奎娥自然也感到为难,一个大活人一两年都不见面,似乎怎么也不能自圆其说。有时,老夫人想找一个人来骂也找不到,也就只好随他们摆布,让他们唱堂会祝寿,解解闷儿了。
一九○四年初,英国派遣麦克唐纳指挥一支军队,打着“护送”使节荣赫鹏入藏“谈判”的旗号,从亚东入境,打退藏军阻击,占领了江孜宗政府。西藏军民奋力出击,夺回了江孜,坚守了一个多月之久,但终因武器落后被攻破,八月,英军侵入拉萨,强行签订《拉萨条约》,形势十分紧张和危急,所以,戴坤、戴勒带兵驰援,一去就是几个月,毫无消息,这自然又使老夫人和赵奎娥,更加增添了几分忧虑。
但老夫人的生日毕竟来了,不过又怎么行呢?于是,在老夫人应允下,赵奎娥就干脆把这事交给了花燕云和钰格格去张罗。她想,钱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让老夫人宽宽心,所以,一再嘱咐,不管怎样安排,只要让老夫人高兴就行。那钰格格倒也十分热心,便力荐由卓家班来唱戏,同时,她悄悄告诉花燕云,卓家班中的玉姗,长得十分像玉月,没准老夫人见了,会高兴起来,如果真那样的话,那就是大功一件了,连戴坤、戴勒也会高兴。
不过,花燕云有些不相信,她说:“真有长得那么像玉月的女孩儿?”
“是真的,”钰格格说,“连我都感到有些吃惊呢!不过,这女孩儿好像很懂事,很乖,不知怎么的,连我看着都觉得心尖尖儿抖,觉得很疼爱她呢,不瞒你说,我还和她结拜了姐妹呢!”
“什么?你和她结拜了姐妹,”花燕云便有些吃惊了,“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冒失了?你了解她的身世吗?还有,你了解她吗?”
钰格格就笑起来,说:“怎么听起来燕云姐姐的口气好像是查家谱的?用得着吗?我只不过和她萍水相逢,大家合得来,就拜了姐妹,怎么,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