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莽莽成都平原位于四川盆地的西部，自古以来，就由于水利、地理的关系，是一片富庶之地，加之秦岭、大巴山、横断山脉的阻隔，使它很少遭受战乱和饥馑，即使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和东汉末年的毁灭性破坏中，它亦免遭巨大的损失，所以被世人称之为“天府之国”，尤以米粮和锦帛驰名天下。四川境内，原是巴蜀两国，后为秦所统一，于是称蜀。在很早很早以前，这儿的畜牧、农耕就非常发达了，蚕丛、鱼凫、杜宇、开明，都曾做过这里的统治者。李白在他那篇著名的《蜀道难》中写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关于蜀王的传说，那就更多了，最著名的，莫过于杜鹃啼血的故事，说的就是开明帝取代杜宇帝后，杜宇化为杜鹃，每啼必血的故事。无论你是帝王还是宰相，都逃脱不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当你阻碍历史发展或因政治、官场腐败，民不聊生时，便是将被人民和历史所抛弃之日，所谓“载舟之水，可以覆舟”，就是这个道理。即便四川是一个富庶的天府之国，它同样经不起天灾人祸的折腾，一旦人民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那么，就像四处布满干柴一般，稍有火星闪烁引燃，就会点起熊熊烈火。
自《辛丑条约》签订以来，沉重的赋税、赔款早已压得四川人民喘不过气来，单就赔款一项加在四川人头上，每两人每年就要摊纹银一两，而一两纹银，可以供一个五口之家一月之用。这且不说，大量“东洋缎”、“西洋布”的涌入，使四川丝绸行业的许多商人工匠在民族工业连连破产后，陷入无法生存的危机之中。一九○二年，四川又遭受了百年未遇的大旱，田地龟裂、颗粒无收。老百姓多家破人亡，卖儿卖女，难民饿死者不计其数。各处洋人的教堂更是横行肆虐，鱼肉乡民不说，还广泛罗织一些流氓打手，逞凶逞霸，连清政府官员也敢怒不敢言，生怕招来事端。当时，天主教川东主教范若瑟及川西主教杜昂等，经常乘绿呢大轿出入督署，干预川政，连总督大人也得屈尊亲自迎送。一九○六年，自贡盐井工人与天主教教堂发生冲突，司铎避入富顺县衙，通令知县将工人抓来站铁笼、砍头，令盐工无不义愤。加之慈禧西逃时，戴坤将军所率勤王军两万余人到山西后，因战事、疲劳、水土不服死亡大半，被逼无奈之际，只得招收了大批流民、难民以自保。这些人返川后，戴坤又奉命将其遣散，遣散后的这些流民，无职无业，无从安置，流落民间，衣食无着，虽然有好几次聚众到将军府说理，戴坤也一再尽力凑一些银两安置打发，赈济食物，但终非长久之策。于是，这些人也巴不得有人能解危济困，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一时间，成都的形势，便又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在大众中，开始秘密流传起以红布、红灯为号的“红灯教”，而且，人们纷纷传说，成都附近的华阳地界，出了一个“廖观音”，她红衣红轿，红灯红罩，手持柳枝，专门扶危济困，普度众生，救民于水火。满城出现“红灯教”的信号、揭帖，四川乡民，无不渴慕响应，连成都城内，也出现了红灯，这不由使四川总督奎峻大为惊慌，一方面下令严加防范盘查，另一方面连连去大慈寺、文殊院求神拜佛，求佛保佑，并在督署内设置了大炮，还下令成都乃至整个四川的所有灯笼，必须改成方形，不准上下有尖，否则，以“红灯教”论处，全家连坐，而且还规定，灯笼不准用红色，只准用白色。
但这又如何能拦得住？遍衙的揭帖，官兵撕也撕不完，奎峻看了，更是触目惊心。尤其是那张名曰“四怒”的帖子，更是让他焦躁不安，上面写的是“一怒者天下少太平，二怒者山东一扫平，三怒者湖北水连天，四怒者四川起狼烟”，足见形势之严峻。
就连当时任资中知县的清吏胡薇云，也在《资中行》一诗中写道：“昔年资中旱，田家少获收。有司职抚恤，上请宽诛求。传闻西北乡，黎庶死沟渠。极极议荒赈，忽来张角俦。愚民惑其术，拳技杂鬼幽。假名拒外侵，中心实谬悠……”
由此而论，四川众多的“观音”、“天师”应运而生，便是不出所料的了。不过，就如胡薇云诗中所指一样，什么“观音”、“天师”都只不过是不满现状而举义的民众之假托罢了，他们的矛头所指，自然是腐朽的清王朝和列强的洋人教堂，而且，自此时起，川民反抗的烈火，一经点燃后，此起彼伏，从来没有停息过，一直延续到辛亥保路运动，直到烧毁清王朝。
这也应了那句“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的古话了。
人言，“末世起豪杰，乱世出英雄”，自然，也就让四川这一大政治舞台，演绎了不少英雄故事，流传了不少豪杰的侠骨柔情。
而偏偏就在此时，奎峻又得到有人正利用失窃的“翼王印”，广泛网罗石达开旧部，准备谋反的消息。这无异于屋漏又遭连夜雨，奎峻也慌了，一面赶紧具文飞速呈报朝廷，一面到将军府来与戴坤商量。
戴坤刚刚回来不久，还未从疲劳、困顿中恢复过来，遣散流民士兵和处理家里的一系列事情，也让他费尽心思，搅扰得一直心绪不宁。还因为蒲殿俊和《兴蜀报》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听说奎峻来访，便一脸的不高兴，但又不好推辞，不得不叫请。
奎峻进来坐下后，戴坤便叫人奉上茶，自己也端起茶来喝着，以平抑自己烦躁的心情。
许久，奎峻见戴坤只顾喝茶，脸阴沉着一言不发，便只好自己打破沉默，说：“大概将军也听说了目前的时局吧？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戴坤平日里就对这些地方官员的昏庸无能、贪得无厌，临事时又一副没抓拿，毫无主见的样子十分看不惯和不满，听奎峻如此说，便呷了一口茶后，用手拿着茶盖，一面拂着茶碗里的茶叶，一面连正眼也不看奎峻，冷冷地说：“依总督大人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奎峻没想到戴坤竟然不“接招”，又把球给自己踢了回来，就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说：“在下已申表呈明朝廷，还未得朝廷示下呢。”
戴坤没想到这奎峻如此混账，如此滑头，自己不拿主意，尽往上头推，当什么封疆大员啊！就把眼皮一抬，说：“如此说来，总督的意思是，等朝廷给你拿主意啰？”
戴坤话中的讥讽，奎峻自然听得出，便赶紧说：“当然也不全是，在下此行，就是来向将军讨教的呢。”
“向我讨什么教？”戴坤说，“我本来就才疏学浅，只知带兵打仗。何况总督大人也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管地方事务的，这些可都是你的事啊！”
此话一出，奎峻马上便明白了戴坤所指与戴坤的不满。原来，戴坤基于对花燕云与蒲殿俊关系的不放心和对“兴蜀会”可能会对四川局势造成动荡的考虑，加之以维新变政主张为主的《兴蜀报》已引起朝廷的注意和不满，虽然夹杂着私心，要求奎峻出面解散“兴蜀会”和停办《兴蜀报》。但奎峻这个官场上的老滑头，深知这后面有川籍京官支持，生怕有损自己的乌纱帽，便以这是地方事务为由，找了种种借口挡戴坤的驾，不愿出面去办这做“恶人”的事，所以，戴坤一直耿耿于怀，便在这关键时刻，拿捏了他一把。
而事已至此，如果奎峻得不到戴坤军队的支持，其后果则是不堪设想的，不仅乌纱帽难保，恐怕性命都保不住。于是，他赶紧堆了笑，说：“戴坤将军言重了，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还望将军海涵，我这就回去办《兴蜀报》的事，如何？”
“成啊，”戴坤仍不松口，说，“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啦。”
说罢，便起身送客。
这一着，把个奎峻恨得牙痒痒，可又无可奈何。自个儿回到衙门后，生了半天闷气，便亲自点了人马，带领着直奔寺经书院，宣布解散“兴蜀会”，并封了《兴蜀报》报馆。
当晚，花燕云就知道了消息，她气得粉脸通红，杏眼圆睁，抱了孩子就往外走。戴坤自然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但却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似的，慌忙拦住她，说：“咳，咳，你这是怎么啦？你要把孩子带到哪儿去？”
“我回娘家，回王府还不行吗？”花燕云嚷嚷着，“反正你也不信咱，你好像怀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似的，我把他带走，还不行吗？”
“你这话是怎么说，”戴坤说，“我可从没这么说过啊!”
“但你这么想过，不是吗？”花燕云情急了，说，“既然你信不过我，怀疑我和表哥有什么事，那我就干脆去找他好啦。你也写一纸休书，把我休了得了！”
戴坤原本是深爱着花燕云，生怕失去花燕云，才让奎峻去封报馆的，于是赶紧说：“燕云，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我是十分喜欢你，喜欢孩子的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害我表哥，”花燕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表哥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
“唉，”戴坤说，“燕云，你别着急嘛，奎峻也只不过是封了报馆，你表哥不会有什么事的，现在他还好好地在书院里待着呢。你要知道，我也是没办法嘛，毕竟这是朝廷要我们这样做的嘛。”
“可那毕竟是我表哥，”花燕云说，“我不许你们伤害他，不然，我和你没完。”
“那你也得劝劝他别和朝廷作对呀，”戴坤说，“不然，不仅他自己保不住，还会连累你，连累孩子，你知道吗？”
“我不管，”花燕云也从戴坤的话里听出了利害，不哭闹了，“反正我要你保我表哥没事。”
“好好好，”戴坤说，“我保证蒲殿俊只要好好在书院里待着，避过这一段风头，就不会有事，还不行吗？”
“这话才像话嘛，”花燕云说，“坤哥，我也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其实，真的，我真的跟表哥一点事也没有，我只是敬重他的才华和人品罢了。而且，他的观点，也不见得有什么错啊？难道说，他主张革新不是为大清江山好吗？连光绪皇帝，不也是主张维新的吗？”
“看看，”戴坤说，“你又来了是不是？这些都是朝廷的大事，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关于光绪皇帝和太后的事，连我也闹不明白，你一个妇道人家，管那么多干吗？”
“那你得答应我，”花燕云还是不依不饶，“我不许你伤害我表哥。”
“是，是，”戴坤说，“夫人有命，我还敢不从吗？”
花燕云这才破涕为笑。
然而，戴坤心头却涌上一层难言的苦涩，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只有尴尬地笑笑，并且，连自个儿也觉得，不知为什么，笑起来时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2
绍九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了“廖观音”。
那是一个清晨，绍九妹一大早起来练完功后，正准备回去时，师父庵和尚来了。庵和尚这几天以来，一直在打坐冥思苦想，仿佛在酝酿什么大计，所以无论是绍九妹还是其他人，都不敢去打扰他。过了几天，庵和尚好像对自己想的事已经想透彻了一般，眉头也渐渐松开来，并开始吃一些东西。昨夜，他又打坐了一夜，大约五更时分，起身来到寺外。寺外的空气非常清新，夜来的露水，把地面润得湿漉漉的。天空呈黛青色，好像还没有从茫茫的夜色中苏醒过来。几天前下了一场早雪，在龙泉山远处最高的山峰上，还存着一些积雪，在星星的照耀下，泛着白色的光。浓重的云霾倒是不见了，天空也变得明净起来，在一片深蓝色的底幕中，飘着几丝浮雪，就像几条长线一般，把稀疏的星星遮得时隐时没。远处的成都平原仿佛一个酣睡的妇人，无拘无束地在夜幕下尽量舒坦和裸露着自己的身子，使整个大地看上去就像母亲的胸脯一样溢散着一种甜蜜、温馨的乳气，尤其是那一条条河流，蜿蜒地在她身上流淌着，带着露水，带着岚气飘浮，又使她具有梦一样的神秘。
只可惜，当流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山洼里流出血红的黎明，成都平原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人们眼前时，人们才发现，这个大地母亲实在是让人看了无不扼腕叹息。因为她早已经不住天灾人祸的折磨，到处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田地龟裂，房屋破败，庄稼无收，衰草遍野，一片凄凉，河流也只剩下几近干涸的河床，那些大地赖以生存的乳汁，早已枯干断流了。
但大山里的景象却与平原有些不同，树木、泉水终归是还在，大山以它特有的宏浑和博大，庇护了自然和生物，所以，龙泉山上的清晨，依然如一个刚刚起床的妇人，它散发出温柔和温暖，把自己特有的粗犷的乳气，融汇到青草、树木、山林和飘浮的岚气中，让人感到轻松、舒服而精神倍增。
庵和尚站在草坪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绍九妹练剑，后来，便接过绍九妹递来的禅杖，自个儿挥舞起来。
庵和尚身手不凡，一条几十斤的禅杖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加之长袍飘拂，银须冉冉，使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伏虎罗汉一样睿智和神勇。那股仙风道骨，使绍九妹不由打心里直喝彩，只觉得他更像神而不像人，尤其是庵和尚背后衬托着的荒烟蛮草，杂树藤萝，白云飞絮，万壑松涛，更使他显得超凡脱世，令绍九妹竟情不自禁地给他跪下了：“师父，九妹给你叩头了！我觉得能有你这样的师父，真是三生有幸！你哪里是人，我觉得，你简直就是神呢！”
“快起来！快起来！”庵和尚见了，反倒慌了似的，急忙上前扶起她，反倒给她跪下了，“九妹，只能我跪你，不能你跪我呢！你这一跪，折杀老夫了！不知要折我多少阳寿呢！”
绍九妹大惑不解，有些傻呆呆地望着庵和尚，还以为庵和尚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呢，慌忙说：“师父，你这是怎么啦？你该没病吧？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呀！”
庵和尚却不起来，埋着头，说：“九妹，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一直打坐，让神思出窍神游，后来，我的灵魂到了蓬莱，遇到了南极仙翁。他告知我，九妹你乃观音转世下凡，前来拯救世人，普度众生的，法号‘廖观音’，所以，九妹，你就在那里别动，先受老夫一拜吧。”
绍九妹吃了一惊，观音转世？廖观音？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师父发了神癫？可一看师父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又不像是说胡话，便说：“师父，你，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庵和尚极认真地说，“你看师父像说着玩的吗？何况，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你也是知道的。还有，师父也是得道之人，不会随便乱说话，所以，你不必疑虑，先受弟子一拜吧！”
于是，在绍九妹还稀里糊涂之时，庵和尚已经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庵和尚的一席话，一番举动，着实让绍九妹感到云里雾里，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瞬间这世界就颠倒过来了，师父成了徒弟，徒弟竟成了普度众生、法力无边的观音。
其实，这正是庵和尚几天以来，苦思冥想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