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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进犯天津。
六月,慈禧太后下令组织清军和民团围攻北京东交民巷里的外国人使馆区。
八月,八国联军两万余人,以俄军和法军为右路,以日军、美军和英军为左路,从天津沿运河两岸向北京进犯。
与此同时,以反清秘密结社、原属白莲教、八卦教为基础的义和团树起“扶清灭洋”的旗帜进入北京,在城内设坛口一千多个,人数逾十万。北京城内随处可见镶有绿、蓝、黄、白锯齿形花边的义和团旗,上锈“义和神拳”、“天兵天将”。不仅神坛林立,到处都可听到叮叮当当的打制兵器之声。官军奈何不得,就连皇宫中,也时时处处可闻。这使慈禧大为恐慌,她怕八国联军,更怕义和团。于是,她玩弄惯有的两面三刀手法,一方面,调集义和团开赴前线与八国联军作战,以期借联军之手消灭义和团;另一方面,令大臣荣禄对使馆区明攻暗保,并正式任命李鸿章为议和全权代表,与八国联军谈判。
八月五日,八国联军进攻北仓,京东前线清军与义和团合力阻截,歼敌数百。六日,联军攻陷杨村,清军将领裕禄、宋庆、马玉昆溃败,裕禄在蔡村附近绝望自杀。同日,节制湖广、两江、山西、山东等地勤王兵马的李秉衡受命出京御敌。九日,他和各军刚会合于河西,八国联军便已攻至,仓皇之中,匆忙应战,最终全军溃败。李秉衡自知无法挽回败局,退至张家湾,仰天长啸。其时正是黄昏,残阳如血,战场之上,尸横累累,而身着戎装的八国联军,正凭借其火炮快枪,呐喊着呼啸而至,时有阵阵军鼓之声,隐隐传来。李秉衡大叫一声:“可怜我大清三百年基业,从此不保矣!”叫罢,将手中铁剑一挥,立时便有一腔鲜血,奔涌而出,殷红如注,四散开来。热血星星点点,迸溅乱射,使正奔涌前来的八国联军士兵骤然间停下了脚步,一个个惊呆了。
李秉衡身着官服的身躯,在这血光之中,“砰”的一声,仰面而倒。他的身躯,仿佛变得十分沉重,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这一声犹如天崩地裂一般,连大地也为之一震。
他虽然倒下了,两眼却未闭上,直愣愣地瞪着天空。天空中,硝烟过处,一派地呈着青灰与苍白,仿佛不仅天空失了色,连宇宙也老了,犹如烘干了内脏的死躯壳,垂下死亡的帷幕来。
联军中的一名军官,也许是被这悲壮所震撼,也许是出于军人的同情,肃立在他面前,缓缓摘下军帽,紧接着,把手一挥,于是,他身后的一队士兵,便举起枪来,朝天鸣放,一时间,响起连续不断的“砰、砰、砰”的枪声。
这枪声,也仿佛预告了清王朝不可逆转的、覆灭的命运。尽管此后,它也苟延残喘了十多年,不过,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四天后,八国联军终于攻陷北京,并且焚烧了圆明园,不仅举世震惊,也彻底动摇了大清王朝的根基。
圆明园的熊熊火光使慈禧惊惶万状,于是,她迅速下令处死了推动光绪变法的珍妃,裹挟着早已因“百日维新”失败而身陷囹圄的光绪皇帝,匆匆逃出了北京,开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艰难的亡命西行。
也就在这时,驻成都少城的将军戴坤,接到了火速去西安保驾的圣旨。
戴坤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清点人马,命其子戴勒为前锋,率部昼夜兼程,直奔西安。
戴坤此行,心内自然十分焦躁,忐忑不安。他这一走,几乎带走了成都府内全数精兵,偌大一座省城,兵力变得十分空虚,就连旗兵旗人驻扎的少城,也只剩下几个老弱残兵。而此刻,成都附近的华阳县石板滩一带,“红灯教”正闹得厉害,听说,还出了个什么“观音”,妈的,一旦学着直隶“拳匪”折腾起来,可真不知怎么是好。要知道,少城内,还有他的将军府及家人,也有他所率部众的房屋、财产和家人啊,他们倒是辛辛苦苦,不辞万里地去保驾了,可留下来的将士家人,又交给谁人来保呢?!
其时正值酷暑,火辣辣的太阳高悬空中,不断倾泻下热力来,连凹凸不平的路面,也被晒得滚烫。路边的河床上胡乱兀立的巨石和一片片沙滩鹅卵石,也被晒得发白耀眼,刺得人眼睛生疼。河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并慢慢地扩散开来,弥散在山间古道上,使人更加觉得热不可支,窒息发闷,连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的。偏偏此时,山谷里又没有一丝风,连马也不断地高抬起蹄子,仿佛怕烫似的,焦躁地敲打着路面。所有的士兵,早已军容不整,一个个都赤了胳膊,把些什么衣服、裹脚,全缠在了刀枪上,歪歪斜斜、踉跄地艰难行走,还不时拿怨恨的目光,乜视着戴坤,使戴坤见了,不由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他其实早已读懂了士兵们的目光,他们的担心和他是一致的,大伙儿不用说,他也明白。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勤王啊!闹不好,不仅家人难保,连自己的脑袋也有可能搬家!想到这里,他更加焦躁起来,便抽出马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那些光着的脊梁,狠狠地抽下去,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骂着:“妈的!快点!给老子走!你们想让老子掉脑袋吗?这么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才能赶到?老佛爷怪罪下来,看谁能担待得起?”
那皮鞭像蛇一样飞舞着,抽在汗淋淋的脊背上,立时便腾起一条条鲜红的血印来。那些士兵们虽然挨了打,却反常地保持着沉默,只偶尔向他投去怨恨、仇视的一瞥。有的索性躺下来,任凭他抽得在地上打滚,就是不起来。这愈加激发了戴坤将军的怒气,他使出全力拼命抽打,最后,自己也抽累了,同时,一股悲凉油然而生,终于长叹一声,扔掉皮鞭,又累又乏地滚下马鞍,拿过一壶水,斜倚在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连衣襟也被水打湿了。喝够了,才把水壶一扔,用双手抱住头,忍不住,一滴泪水涌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嘴里,使他尝到了一种酸辣与苦涩,要不是面前还有那么多士兵,他真想抱头号哭一场。
这时,儿子戴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飞马折回来,一看眼前那些带着鞭痕,累得气喘吁吁、七歪八倒的士兵,便什么都明白了。他慌忙滚鞍下马,一面传令就地休息,一面走到父亲面前,依靠着他,默默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块牛肉,递给父亲。
戴坤接过牛肉,一边慢慢地啃着,费力地吞咽着,一边用双眼默默地望着路边的险峰峡谷,而眼里,亦有一滴混浊的泪水,缓缓地、慢慢地渗出,沿着面颊流淌。
眼前的山峰十分险峻挺拔,道路也崎岖蜿蜒,凹凸不平,出没于崇山峻岭之间,像一条灰蛇一般,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让人望而生畏。山岩上,杂树藤萝,榛莽交错,怪石突兀,嵯峨陡峭,看上去,十分蛮荒,方圆几十里路,竟看不见一丝人烟,一处房屋。而令人感到透不过气来的闷热,又如千斤巨石般,裹挟着焦躁、无奈与忧愤,沉沉地压在人们心头,仿佛要让沉重的躯体垮架,让人的灵魂逸出,连嗓子眼里也干燥得像要冒出火来。不时有猿声传来,犹如人之长啸,更增加了一种悲凉的气氛。天空中,一只孤鹰在飞翔着,缓缓地掠过山谷,掠过人群,只把它那黑黝黝的身影投将下来,恍如一片阴影,缓缓地从人们心头掠过,更加激起人们心头莫名的恐慌来,真不知这不祥之兆,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灾祸。
许久,戴坤才对儿子说:“戴勒,难道,为父真的就那么老了吗?”
一种凄惶与不安,同时,也有一种不满、愤懑和无奈在戴勒心头涌动,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阿爸,不是你老了,而是咱们这些旗兵,越来越没用了,他们早已不是先王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带他们入关时的八旗军啦!你看看,他们哪里还有一点八旗军的样子!”
“可是,”戴坤将军觉得儿子虽然说得有道理,但也不免有些偏激。尽管他也同儿子一样,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还是不由自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这能全怪他们吗?”
戴勒听了父亲的话,不由沉默了。
是啊,这又怎么能全怪他们呢?
戴坤将军统率的这支军队,是入川之初,从荆州调来的三千名兵丁,号称“荆州营”,本没准备久驻,后来留下一千六百名永驻成都。乾隆十四年,大小金川民变后,清廷才在成都特设将军一员,统率“旗军”,并将留驻兵丁增至两千六百余名。将军的权力,原是很大的,将军的品位,高于都统,非满蒙大员,不得任命。成都府将军还有管辖松潘、建昌(今西昌)镇的文武大权。将军虽然对四川、成都的军政事宜不具体过问,但朝廷对将军的信任,一般是超过由汉族人所担任的总督、巡抚的。“长毛”作乱以后,满族前任将军兼总督完颜崇实,因满族官兵耽于安逸享乐,几乎没有多少战斗力,加之自认才干不如东川督战的汉族大员骆秉璋,于是,无可奈何地将总督之权委于骆,所以,到后来,将军一职,除了平日带一支类似“野战军”的族人官兵操练之外,基本上可算是闲职。继任者们也乐得逍遥,平时沉溺于声色犬马,酒馆青楼,极少过问政事。当官的如此,当兵的就更不消说了。根据清朝法律,这些八旗子弟,一生下来就享有特权,“尔田尔宅,月赐银粮,不耕而食,不织而花”。坐吃俸禄,天长日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懒惰下来,成游手好闲之徒,平日里,不是提着鸟笼,拖着两片拖拖鞋四处游逛,就是手里团弄着铁弹子,整天出没于菜馆酒肆、妓院、赌场。连曾国藩也感到十分恼火,曾在给朝廷的奏折中称四川“八旗子弟”中人“吸食鸦片、开聚赌场”,“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而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而今,真正勤起王来,不要说打仗,连路都走不动了,怎不令戴坤将军感到恼火而又无可奈何呢?
此刻,那些旗兵们仍七歪八倒地躺着,有的甚至睡着了,从张开的嘴里,竟流出哈喇子来。不远处,树叶摇曳,一股山风如流动的液体,缓缓涌来,驱散了河谷里令人闷闷的热浪。戴坤不由感到一阵惬意,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伸展了一下胳膊。他本想跳起来驱赶那些旗兵赶路,但一看那些旗兵累得七死八活的样子,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事已至此,即使让他们上路,恐怕这一夜也走不了多少路,不如干脆叫他们埋锅造饭,休息一下,兴许,明天精神会好一点,反倒快些呢?于是,便传令宿营。
暮色也变得苍茫起来,河谷里,到处都升起了篝火。那些旗兵听说埋锅造饭,一时间,人喊马嘶,又有了生气。
只是戴坤将军仍然一筹莫展,他一边吃着旗兵送来的粥饭,一边说:“唉,也不知你额娘怎么样了?”
戴坤说的其实是戴勒的姨娘。这位姨娘,原是戴坤的侧室,生得娇媚丰腴,但十分有心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得到了将军的专房之宠。戴勒生母没有与这位姨娘少怄气,这本已使戴勒不快,没想到父亲在这戎马倥偬之际,竟还提起姨娘!心里不由来气,也大为不满,便直言顶撞了父亲:“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提起什么姨娘?”
戴坤虽也觉得有些失言,但还是说:“你这孩子怎么啦?你姨娘毕竟快要临盆生产了,我又出门在外,如何教我放心得下?何况,她不是还替你说媒,让你娶亲王的格格吗?”
谁知戴坤不提格格还罢,一提格格,戴勒不由得更光火,他差点喊起来:“别跟我提什么格格!你以为姨娘是对我好?她不过是借此来笼络我罢了!”
“放肆!”戴坤不由大怒,“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毕竟是你姨娘!”
见父亲动了怒,戴勒只好强压下心头的不满与怒火。此时此刻,国难当头,内忧外患,他不想因儿女私情和家事而影响父亲的情绪,而且,他也深知自己和父亲此行责任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和疏忽,否则,连身家性命都不保,更何谈妻室家园?于是,他一边站起来,准备去巡营,一边说:“咱们现在不说这些好吗?你也累了,抓紧时间困一困吧,我四处去看看,现在这种时候,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望着儿子拖着疲惫的双腿渐渐远去,戴坤不由得又是一阵热流涌上心来,酸甜苦辣的滋味,仿佛全都有了。他也有些后悔,儿子虽然不是第一次带兵打仗,可自己毕竟老了,此行依靠儿子的地方还多,这孩子,身上的责任重着呢。
但儿子毕竟年轻、英武,而且睿智,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恐怕都是他所不及的。并且儿子并不像一般贵胄子弟那样沉溺于声色犬马,而是十分勤奋用功,这令他感到十分欣慰。
不过,前不久,他听自己喜欢的贴身跟班,剃头匠出身的吴二贵说,戴勒同那些新派人物有来往,这不由得使他刚刚开朗些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沉重起来。
而此刻,夜像一张张开黑色羽翼的大网,从天空扑落下来,渐渐地笼罩了山谷。
戴坤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眼皮一阵阵枯涩发沉,不一会儿,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在最初的一瞬间,他还糊里糊涂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待到明白过来翻身爬起时,一阵骂声和皮鞭呼啸声、马蹄得得声立即扑进他耳里来。原来,是圣上差遣的两三骑催军勤王的钦差到了,他们见这些旗兵没有赶路,反倒在路旁歇息,不由火冒三丈,一边骂着,一边挥动皮鞭抽打着士兵:“好啊,你们这些狗奴才!不打死你们才怪呢!军情急如星火,你们倒在这儿睡觉,也不知你们有几个脑袋,看误了军情,你们怎么担待得起!你们谁是领头儿的?将军呢?将军在哪里?”
那些旗兵一个个被稀里糊涂地打得抱头鼠窜,一时间谷里一阵大乱。戴坤正要上前,戴勒却冲了上去,抓住了钦差的缰绳:“住手!我就是前锋戴勒,有什么话,下来好说!”
“哼!”那差人竟然冷笑一声,扬手一鞭便抽将过来,幸好戴勒眼快,身快,一下子便闪过了,腾出一只手来,抓住那钦差,一把揪下马来,扬起拳头便要打。
“住手!不得无礼!”戴坤急忙一步抢上前去,推开戴勒,扶起那钦差,“邓公公,你受惊了!”
“哼,”那姓邓的太监把嘴一撇,怪声怪气地说,“戴将军,这就是你的儿子吗?看样子,你可要好好管教哟,你们勤王不力,还敢动手打钦差,太后如果知道了,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戴坤连忙一迭声地赔不是,并说:“邓公公,我们已日夜兼程走了五百多里,大家实在走不动了,才稍事休整,公公可千万在太后面前担待些。至于犬子无礼嘛,我一定严加管教,公公千万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啊。”说着,便拉过戴勒来,“还不快给公公赔不是!”
戴坤毕竟是旗人将军,即是邓公公,见他如此说,也不敢怎么硬和他过不去,便借机下了台,一边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两下嘴角,一边用手掸掸身上的尘土,说:“少将军也是年轻气盛,咱家不怪他。不过,大家都是给太后当差的,也不容易嘛,怕的也是太后怪罪下来,小的吃罪不起哟。戴将军,你说是吧?”
“是是是。”戴坤一边连连应着,一边传令开拔。
那戴勒听邓公公一口一个“太后”,心里早就有气,当着父亲的面,又不敢发作,便勉强上前,给邓公公赔了个不是,心里却窝着一肚子火,转过身来,便给了身后一个旗兵一脚:“妈的,是木头人不是?瞧,瞧,瞧,瞧个死人脑壳不是?还不给老子备马去!”
说罢,气咻咻地转过身来,哼了一声,便翻身上马,狠狠地抽了一马鞭,疾驰而去。
那邓公公有些尴尬,怎奈当着戴坤将军的面,又不便发作,脸上便一阵青、一阵灰、一阵白。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上马,偏偏又没上得去,戴坤扶了他一把,才没一头栽下马来。
戴坤也不便再说什么,也翻身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