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窈窕的房里,辛甲正在同步询问窈窕:“鸽子找到了吗?”
辛甲的询问小心翼翼,这是侍卫长应有的素养,排在末位的妾毕竟也是君侯的女人,说轻说重都得掌握好分寸。
窈窕以为这是报案后的例行调查,说:“没呢,该不会自己飞了吧。”接着又沉吟:“可是…鸽房的门怎么是关着的呢?”
辛甲眨了眨眼睛,眨得很慢,慢出了一种古怪。他说:“可能是鸽子飞走前自己把房门带上了?”
“…”
辛甲要切入正题了,把声音稍稍抬高了一点,调子有别于讨好也有别于审问,是一种夸张的好奇:“你昨天夜里到哪儿去了?”
“昨天夜里?夜里当然睡觉了。”
“在哪睡的?”
“睡觉当然在房间里了,总不至于睡到外面林子里去吧?”窈窕也眨了眨眼睛,眨得很快,一幅迷惑不解的模样。
辛甲好奇心膨胀了,审问的口气无意中就暴露了出来:“怎么就不能睡林子里呢?昨天半夜里就有人到…”
“辛大人撞见鬼了吧,”声音在门外,话音一落地人也进了门。大妾子莺来了,一左一右摆着手进来的,摆足了二夫人的派头。她笑嘻嘻地问辛甲:“这么冷的天睡林子里不冷吗?”
辛甲也笑着说:“不冷,穿着新婚的礼服心里暖暖的不怕冷。”
子莺不解地问:“礼服,什么样的礼服?”
辛甲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窈窕夫人穿的那件漂亮婚礼服。”
子莺瞪大眼睛看着窈窕:“你深更半夜到林子里去了?”
窈窕反问:“黑天瞎地的我到林子里去干吗?”
辛甲问:“要么是去晚锻练?”
窈窕笑了:“晚锻练会穿着婚礼服去吗?”
锻练当然应该穿运动服,除非…
子莺不屑地说:“除非这人有神经病,”然后又平白无故地朝辛甲笑了一笑。这一笑过于勉强,不像是笑,看上去是一脸的毒。她冷冷地说:“问这话的人可能也有神经病,辛大人你说呢。”
辛甲无言以对,看着子莺苦笑,忽然觉得子莺和窈窕长得有几分相像,尤其是身材,如果…心有所思,言亦随之:“夫人昨晚不会到林子里去吧?”
这话在肚子里只是一个念头,但说出来就成了想法。问题严重了,子莺的眼睛瞪得老大,脸拉得老长,表情变化迅捷而激烈。辛甲知道,这是女人破口大骂前的脸部肌肉准备。但既然已经被人骂了神经病,估计也没什么更难听的话可以骂得出来了。
“你…神经…精神病!”子莺看似气疯了,跺了跺脚说:“你为什么不去…”她瘪了瘪嘴,扭头就走,走路的姿势和来时大相径庭,脚步开阔,还踢翻了案几边一只脚炉,模样儿像市井泼妇,嚣张得很。唉,女人的步态变化蕴含了生活的无限神韵,喜怒哀乐全由着脚尖肆意张扬了。
辛甲听得出子莺没说完的话后面还应该有一个字的,那个字被她的嘴一瘪瘪进肚子里去了。这个瘪进去的字一定很凶险,不能细想的,想到深处或许倒真的会成神经病的。辛甲咬了咬牙,说了三个字:“奶奶的”。想了一想,又加了一个字:“她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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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后天是山祭的日子,侯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祭祀的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国家的头等大事。
可是西伯昌得到消息,岐山西北的犬戎族有可能要来侵扰,他必须赶到歧北军营去部署。
这是军事机密,自然不能被其他人知道,所以他要反复叮嘱胞弟。
西伯昌对姬盛说:“后天一大早我赶回来主持祭祀,但准备工作只能由你来做了。”
姬盛是西伯昌的弟,虽说是弟,但只比西伯昌晚生了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是双胞胎。
姬盛模样长得和西伯昌几乎一样,人也相当聪明,可就是晚生了半盏茶,注定只能当倒霉的老二。
倒霉的老二一开始并不倒霉。西伯昌让他当农官,这可是当年周的祖先后稷在舜朝时的官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实实在在的老二。可是姬盛不愿干,赌气呢,他提出要当逍遥官。
逍遥官就是什么都不干,吃吃喝喝逍遥自在。西伯昌也只能随他去了。
姬盛的内心基础很脆弱,可以说是弱不禁风,经不起想,定下心来一想全是些伤心细节。这样的人不能静下来,只能从逍遥中找自在。他在歧南猎场建了一座逍遥宫,带了一帮子人成天混迹山野,一招一式都有酒有肉。这一次他是被昌哥用周侯令牌紧急召回的。
“这两天你可不能逍遥,”西伯昌对姬盛说:“祭祀是头等大事,准备工作要做好,而且…”
“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是有人代你做的。”姬盛是聪明人,什么话一听就明白,有时听一半也明白。
“是的,山祭这种事原本是不能让别人来做准备的,但…你要做得像腔一点,说话和做事要果断。”话一多就显得罗嗦。
既然罗嗦了就索性再罗嗦一句吧:“记住,少喝酒。”
罗嗦完了,西伯昌跨上马车。
姬盛默默地向昌哥挥了挥手。四周一片宁静。
辛甲“叭”的一声挥动了马鞭,马车北去,把这片宁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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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祭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
三牲五谷备齐,鬯酒选用上等秬黍酿的旨酒,所有的簋、缶、鼎、釜、笾、豆均己妥当。姬盛手脚麻利,不到半天全都准备好了。只等选定祭祀的场地。
山祭是野祭,风水流向每年都在变,场地也要跟着变。
风水的问题当然要问风水师,商周时的风水师就是巫师。
于是子规娘娘出马了。
女巫师的传统是商朝中兴之王武丁时期流传下来的。
武丁的妻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妇好,打仗凶悍,还精通八卦占卜,是当朝第一巫官,掌管所有的巫卜。从那时候起,王侯夫人掌卜就成了惯例。
周国的首席巫官原来是太任,但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一下子老了许多,眼睛花了,牙齿掉了,腿脚也不方便了。掌卜的重任自然而然要落到儿媳身上。
子规在商王宫里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堪舆占卜之事。
“祭坛要天圆地方。”子规娘娘开口就是行话。她站在侯府的大门口手搭凉棚观察地形。姫盛也把手搭在前额。子规娘娘的头转向左边,姫盛保持着姿势也跟着转,很像齐天大圣化斋前的瞭望。
子规娘娘的手离开额头指向远处,说:“那边有八棵千年大樟树,正巧呈圆形,这就是山神给我们留下的风水宝地。”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只要在树间夯土筑一方形祭台,地方、天圆,八棵大树象征伏羲八卦,让山神保佑我们风调雨顺吧。”
子规娘娘头仰青天舒展双手,这是一个成熟的巫官造型,和后来的和尚念经要双手合十一样,一张一合都是为了表达虔诚。
一直从事逍遥业的姬盛只有听的份,含糊不清地点了点头。
祭台的搭建全由子规娘娘张罗。姫盛又当起了逍遥官。
不逍遥还怎么着,嫂子在干活小叔子总不能去指手划脚吧。再说了,本来就是冒牌的,多说多做难免露馅。逍遥吧。
逍遥官的正业就是吃吃喝喝。姬盛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脸上顿时没了斤两。
“记住,少喝酒。”这是昌哥临走时留下的话,姬盛还是记得的。所以他选择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喝。
观星台在侯府的后山上,一道很长的小路一曲一折蜿蜒上去,很偏僻,很幽静。
山下是渭河的一个分支,很长,长得看不到尽头。河水孤寂,无聊,漂零,无限忧伤地自我折腾,还毫无道理地发出阵阵呻吟,似乎承受不住最轻微的碰撞。
山河绝配,用一片脆弱的宁静营造了一个假性深邃的环境。
这儿靠天堂近,离凡间远。
在靠近天堂的地方喝酒岂不快哉。
酒是个好东西,特别能安慰人。姬盛一碗酒下肚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把孤寂和烦恼呼到了苍茫的夜色里,了无踪迹了,留在身边的是习惯了的逍遥生活。越喝越逍遥,越逍遥越喝,一坛酒很快就喝光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观星台上居然来了一位美女,左手拎了一坛酒,飘飘然走到了案几前。
美女的出现像阵风,说来就来的。酒坛的重量在左边,美女的身体重心压在左腿上,很俏皮地站在姫盛跟前。
观星台上有风。姬盛闻到了坛中的酒香,还看到了随风吹起的米黄色漂亮衣裳。
美女把酒坛轻轻地放到案几上,微笑着凝视,又像看姬盛,又像看酒坛,眼神很抒情。
姬盛的双眼也水汪汪的,贮满了酒,幸福的光芒在眼眶里闪烁。
两人隔着酒坛黙默地对视着,就如戏台上俊男靓女第一次碰头的场景一样,台下人一看就知道有戏。
高明的演员是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意思的,他或她会合理地运用肢体,一颦一笑足以勾人心魄。
穿米黄衣的美女把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右腿,重心移动的过程是在衣裳里边完成的,但姬盛通过对方肩膀的移位想象到了胯部的换位,那里牵动着人体最性感的部位,这个移动过程袅袅娜娜,要人命了。
姬盛的兴致如火如荼,喝!
姫盛捧起美女送来的酒坛,驾轻就熟,嘴巴粘在了坛口上。仰头向上双手捧坛,这是酒鬼的招牌动作,接着来是通用套路:一捧一仰一灌。
坛口大,黍酒一半进入豪肠,一半淌在胸前。
男人看到美女大多会平白无故地豪放起来,豪放的外露就是豪饮,豪饮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喝得天一半地一半。如果一滴不漏全都喝到肚里反而会显得娘娘腔。所以说豪放和铺张是互为印证的。不畅怀不英雄。
爽过了,姬盛的目光更专注了,盯着米黄色衣裳看,毫无意义,却又全神贯注,已经到了目不转睛的地步。他似乎在憧憬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恍惚。
目光无声无息。现场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死一般地寂静。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但姬盛听不到了,永远听不到了。
观星台本就是离天堂最近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