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蒙的脑子里有一个地下水世界,那是一个三维跨度,有石有土有溪有水有固定的立体空间,是个独立于地面的地下王国。想象中的水世界曾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每次都能见到他的父亲趴在溪边喝水,看不到脸,但那是父亲,他知道,父亲太渴了,总是喝不够。
方蒙没有见过父亲,或者说见过的已经记不起来了。母亲对父亲的死从来没有作过认真交待,只在临死前笼统地对儿子说父亲是“渴死的”,然后手指着东边说“去找绿洲”。方蒙从沙漠里逃出来之后成了奴隶被贩运到周国。他对水有着一种报复性的渴望。这种渴望日思夜想,盘桓久了成了梦,所以他常常梦到水。
方蒙趴在地上听,耳朵被地热熏糊涂了,似乎有水正在地下侧着身子款款而行,但又测不准水源的具体坐标。
水是个怪东西,有时惊涛怒吼,有时润物无声,它孕育了人的生命,但又能把你淹死,还能把你渴死。
老葛头一身臭汗站一边活受罪,渴得有气无力了,嘶声说:“别装腔作势了,水没找到,汗倒要流干了。”
方蒙还是不理他,小拇指伸进耳朵抠了抠,继续听。
老葛头不屑地说:“听听就能听出水来啊。”
方蒙这回接话头了,说:“再旱的天,黄河里总有水,黄河里有水地下就一定有水。”说着又把耳朵贴到地上,眼睛闭上了。一脸干巴巴,连眼屎都是干的。
半晌,他站了起来,右手往东边伸直,翘起大拇指。虽然只睁了一只眼睛,但精神头集中了,异常地矍铄,看准了,东边没有水脉。他的头和手臂突然往右一起晃,不多不少,九十度直角。大拇指还翘着,还是一只眼看。脸色温和了,睁着的眼里水汪汪的。开始朝南走,抬脚落脚呈波浪形,好像被人勾了魂了。
老葛头小心翼翼地跟后边,半晌,看到方蒙的步子有点随意了,知道他已经把握准了大方向,南边有水。老葛头战战兢兢地问:“如果你真找到水,他们会分地给你?”老葛头也是奴隶,最关心的就是地。
方蒙放下了大拇指,侧过头来说:“西伯昌一言九鼎,还会诓我?”
老葛头说:“但是上次姒得水找井,侯爷答应给他两头牛就没给,后来牛还死了。”
方蒙说:“他没找到水啊。”
“但人家出力了,城里城外转了十五天,听说脸上晒得脱了一层皮。”
“脱十层皮也没用。再说了,既使侯爷要给,姒得水也不好意思拿的。我们这儿的人什么最厉害?嘴巴,每个人的脸上都长了一张厉害的嘴巴,嘴巴上方还有一双能把人看死的眼睛。姒得水如果真带走牛,不出城门就会被人盯着问,老姒啊,改行了?空手套老牛?你说,姒得水敢带牛走吗?不能的,只能施法饿死了牛。这人是个小心眼。”
老葛头没话说了,对方蒙都有点崇敬了。
两人边走边停,三个时辰后天色慢慢暗了。夕阳照在出了汗的皮肤上痒痒的,蚊虫也开始多了起来。
老葛头说:“不对,我们走到沮水边了,应该往北走啊。”
“平时我们打猎怎么走的?”
“跟着兽印走啊。”
“现在我们要跟水脉走。”
老葛头只有听话的份。亦步亦趋了。
方蒙说:“前面是清风寨,我们在那歇夜吧。”
老葛头“嗯”了一声,“嗯”在喉咙口的,只有牙齿和舌头能听得到。
青风客舍。门口一个破灯笼在昏暗中摇曳着,鬼火似的。门倒是开着,屋里点了一只庭燎,半边屋亮着,半边屋暗着。方蒙和老葛头走进去没人来招呼。
“小二,”老葛头喊了一声。
方蒙坐里边一张案前,案面白乎乎的,估计店里油水也不足。
总算有人出来了,一个脚上沾了点泥巴的小伙子出来说:“我家掌柜生病,刚去地里拔了一把蒲公英来去火,耽搁了,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方蒙不说话,盯了他脚看。脚指甲上有泥沾在上边。干泥是不会上脚的。
小伙子顺着他的眼光也低头看自己的脚。脏了,地里回来的脚能干净吗?但还是下意识地用脚趾相互间搓了搓,然后再看方蒙好奇的眼神,也好奇了,说:“脚上有什么看的?”
方蒙说:“脚上泥巴哪来的?”
小伙子笑了:“泥巴当然是从地里来的。”
方蒙蹲下去用手指把泥巴剥下来,放鼻子下闻了闻,说:“走,带我去看泥巴。”
小伙子摇了摇头,心想掌柜有病,难不成这人也有病?但顾客的要求总得满足,说:“那地方比较远,吃了去还是去了吃?”
方蒙等不及了,拔脚就往门外走。
夏日的月光都有热量,白光。龟裂的地面在月光下像是张开了许许多多的嘴,争着要水喝。往远处看,白乎乎的路面像河面,一道道缝隙就如水面漾起的涟漪。
方蒙一个劲地催小伙子快走。
“泥巴”离客舍很远,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座小山丘边上,有一狭长条深色的泥地。
方蒙踩了踩地,脚跟上有滑腻的感觉,沿着深色走,脚趾也开始滑腻了,稀稀拉拉几株蒲公英在那儿摇头晃脑,再边上是干巴巴的芦苇。
“这里原来是河?”方蒙问伙计。
伙计摇摇头,说:“这儿荒凉,我们村上人从不到这儿来,这次掌柜生病,附近的蒲公英都干死了,我找了好半天才在这个地方找到,原来是不是河真不知道哎。”
月光开始柔媚了,地面有了潮气。方蒙开始想象原来的光景:一大片河塘,波光粼粼,芦苇搔首,花儿弄姿…他用手抠了点泥巴闻了闻,有点水气,又走到边上踩芦苇,芦苇杆子在脚下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散发出沧桑劳累的气息。他蹲了下去,发现两只螺蛳夹在芦苇中间,张大了发干的嘴巴对天空抒发着渴望。他的心在胸口横七竖八狂跳,肩膀都有起伏了。
伙计跟在他后边,看到起伏的肩膀,越发好奇了,轻轻地问边上的老葛头:“他真有病?”
老葛头说:“他有相思病,想水想出来的毛病。”
但老葛头也看到了泥地,还有那几株倒伏的芦苇,庄稼人都知道那是近水芦苇。他更佩服方蒙了,看着方蒙用脚量地的背影,笑了,脸上的表情因为愚昧而变得格外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