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历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文丁也一直没能去打猎。
姒悦死了,行刺无法进行。文丁一口气憋了大半年。
半年后。
东征大军回到了商都。
文丁要在朝堂设宴招待文武百官。季历是牧师,满朝文武不能独缺了你。
姬昌对八卦颇有研究,听说父亲要去商都特意算了一卦,坎卦。坎有险。劝父亲托病不去。可是季历现在不一样了,飘飘然的,养的是马,脾气却牛,谁的话都不听,除了他自己的话。他对自己说,要去,文丁算个毬,一个小老头,他的老子老老头都被我杀了,还怕这个一向对自己低声下气的小老头?
季历很嚣张,他是嚣张死的。
他具体怎么死的连司马迁老先生都不知道,在《史记》上只写了“公季卒”三个字。姒家大爷得到的内部消息也很简单——季历昂首阔步上朝,昂首阔步被抓,然后昂首阔步被杀。季历死得不明不白,但死得大义凛然。英雄大抵不在乎自己的生,却看重自己的死。他死于壮年,留给后人的是一个处于巅峰的生命形象。
季历死了,文丁一口恶气一出,也飘飘然了。一个多月后想去打猎,但年近古稀,昏聩和龙钟相约而至,出宫殿时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金疮迸发,也死了。文丁的儿子帝乙继位。
帝乙是个笑面虎,一上位就向周国示好,让季历的儿子姬昌承袭爵位,号称西伯昌;接着免税,然后和亲。也算是歪打正着,葛藤谷里长大的窈窕就此一脚踏进西周王朝的殿堂,母仪天下。
这不仅是窈窕的命,也是西周王朝的命。
————————————————
窈窕在姒家庄园里长大了。自从在泉水中漂白之后,日晒不黑,越长越漂亮。但性格变了,比小时候寡言,一旦手上闲了就会看着门前的葛藤发愣,愣得像座雕塑。这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只是认真思索的需要,过去的许多事像葛藤一般纠缠着她。过去,迷一般的过去,有关她父亲的种种传说多多少少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窈窕从没向姒家大爷和师娘问过有关父母的事。姒家大爷从她的少年老成与察言观色上看到了姒悦的影子。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对任何事情都不动声色,既像是一无所知,又像是无所不知。
但窈窕对姒家大爷和师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大爷和师娘身上没有什么可以探究的,这是亲人,亲人永远要笑颜以待的。
窈窕每天要干很多活,在家洗衣织布,有时还要出门采葛。出门前总要告知师娘的,“师娘,上午我到谷南采葛。”听到师娘“嗯”了一声后提着篮往葛藤谷的深处走去,孤独的背影后面拖着一串淳朴的山歌,“深谷幽幽,葛藤蔓蔓,于以采葛,于坡于谷…”歌声在山谷中郁积而沉闷。
夏、商朝包括周朝早期时候,大户人家的孩子都要参加劳动,就是王公贵族的夫人小姐也要干一点农活或家务。这一点后来的人很难理解,就如中国人很难理解美国总统的孩子会摆摊修鞋一样。所以现在的人把《诗经》里的许多诗理解为歌颂劳动人民的,就是因为里面描写到了劳动,想当然了。其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奢糜是封建社会里才有的糟粕。在早期的奴隶社会,劳动是一切生存的基本手段,奢侈的寄生虫生活是会遭到群起而攻之的。比如商纣王在院子里的树上挂了几串肉居然被骂了几千年,其实这在封建社会里一般的地主逢年过节时也会这么干的。
窈窕得知在这个春天要作为媵妾嫁给西伯侯后,出门采葛更勤快了。
亲生女儿听到要出嫁,可以哭,可以闹,甚至绝食,用一切极致的撒娇手段来表达对父母的依恋不舍。但养女不行,那么做太花哨,有做作相,是画蛇添足。窈窕很聪明,她用劳动来表达对养育的报恩,很朴素,很实惠,避免了字字血声声泪,用欢笑声抚慰养父母的恋女情怀。
这天她又要出门了,照例告知师娘,“师娘,今天我到谷北去采葛。”。
师娘说:“早点回来吃午饭,今天炖了一只老母鸡。”
窈窕是作为子规公主的媵妾嫁给西伯侯的,养父母作不了主,只能忍痛割爱。眼看着出嫁日期一天天临近,师娘隔三差五就会炖只老母鸡给她吃。鸡汤成了爱与被爱的滚烫道具,熨帖着各自的心灵。
窈窕走到门口回头,高高兴兴地说:“好的,我采了就回。”声音敞亮,都有回音了,灌了满满一院子。
“十年了,”姒家大爷看着窈窕远去的背影,说:“姒悦死了十年了。”
师娘正在篮子里分拣葛根,眼睛放在篮里,耳朵却挂在丈夫那儿,听到说姒悦,她叹了一口气,埋怨道:“他爸不安分啊。”
姒家大爷朝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摇了摇头,说:“没法子安分,他后来打听到笑笑已经跳崖,所谓用季历人头换笑笑就是一个骗局,这事穿帮了,他怎么会安分呢?”
师娘听不大懂,但还是听。女人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学会听。善于听也是一种美德。
姒家大爷说:“姒悦后来没去杀季历,而是在半路上杀了一个回马枪要替笑笑报仇。”
师娘放下了篮子,眼睛耳朵全放在丈夫身上了。
姒家大爷说:“听宫里人讲,姒悦想对大王动手,隐在王宫应门外的宗庙里半个月。有天大王突然外出,姒悦仓促动手,大王只是受伤,而姒悦被闻仲一箭射中,结果…”
师娘赶紧问:“结果怎么样?”
姒家大爷叹了一口长气,说:“结果大王的卫队又弓箭齐发,可怜姒悦被射成了刺猬。”
师娘已经在抹眼泪了。
姒家大爷接着说:“后来虎贲军回了商都,大王召季历入朝直接把他杀了。但他自己受伤的地方也不见好,之后金疮迸发,也死了。现在帝乙继了位,竟然又调查文丁受伤的事,不知从那儿得到消息,说姒悦还有个女儿…”
“啊…”师娘失声后赶忙捂住了嘴,脸上已经堆满了惊恐。
姒家大爷紧皱了眉头,说:“早年的闻仲闻大夫现在成了闻太师,炙手可热,他给帝乙出主意,要让窈窕作为子规公主的陪嫁一起嫁给西伯昌。”
师娘说:“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平白无故会选中我家窈窕。”
姒家说:“帝乙做文章都做在肚子里,他表面上是和周地和亲,但背后似乎还有其它目的。”
师娘张大了嘴,继而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姒家大爷说:“仲春出嫁,还有一个多月,你就帮窈窕准备准备吧,可怜的孩子。”
师娘终于憋不住了,问:“闻太师不会要窈窕再去对西伯昌下手吧?”
姒家大爷一脸迷惘,说:“谁知道呢?”
师娘说:“可是她爸不是死在周人手里的。”
姒家大爷点了点头说:“应该让窈窕知道真相了,今后怎么做让她自己决断吧。”
————————————————
下个月窈窕就要出嫁。
侯门深似海,嫁进去要再回娘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师娘拉着窈窕的手说:“这段时间你就不去采葛了,在家绣衣多准备点嫁妆吧。”
窈窕乐呵呵地说:“以后有的是时间绣衣,这段时间还是让我帮…帮家里多做点事吧。”说着呵呵地笑了,一种古典的美声笑法,笑出了抖音,笑出了眼泪,眼眶里亮晶晶的,她笑着哭了。
师娘抹着眼泪说不出话。十六年了,一直把她当亲生闺女养大的。
窈窕说:“以后很可能就回不来探视了,我…我现在每一天全当作是出嫁后的归宁省亲吧。”窈窕的喉咙里有东西堵着,呼吸带着肩膀一起动,终于站不住了,趴在师娘的肩上哭出声音了。
姒家大爷也有点鼻塞。这孩子自从知道自己父母的情况后越发地懂事了。
少女成熟的标志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
姒家大爷喃喃地说:“每一天都是归宁,好孩子…每一天都是归宁。”
男人很少会掉眼泪,男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可以是沉默,可以是豪啸,还可以文学一点的,用诗。
姒家大爷是官家人,自然有文采,何况已经酝酿了很久,这天终于成熟于胸,朗朗上口了。这就是《诗经》第二诗《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这首诗的感情很深厚,但意思并不复杂,就是说窈窕生长在葛藤蔓延的山谷中,小时侯欢快得像黄鸟,在家人的庇护下,采葛煮葛纺线织布洗衣,尤其是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窈窕恰如出嫁后又回到娘家似的。
还没出嫁就已归宁,把今天过渡到了明天,把现实幻化成了希望。
希望本就是从现实起步的。贤淑的窈窕从有莘氏的山里出发走向大有希望的周国。
窈窕的命好,后来擢为西伯昌的正妻,和西伯昌一起夯实了西周王朝坚实的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