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午后忽然下起阵雨来，刚刚吵了架，欣颜的脸色很难看，开着新车在江滨大道上疾驰，速度带来的快感也带动了我，我忽然有种想去感受一下清凉雨水的冲动。打开自动天窗，一丝冷风裹着大颗的雨滴霸道地飞进来，我站起来闭上眼睛享受着雨打风吹，任凭雨水淋湿我的衣服。原本烦躁的心火也似乎被浇灭了，全世界只剩下眼前白茫茫的雨雾和耳边铺天盖地的雨声。
欣颜拉了拉我，让我回到车厢把玻璃擦擦，雨水把玻璃弄得看不清了，雨刷只能刷外面不能刷里面。
欣颜的话音刚落，我还来不及动作，雨雾中一辆灰色的大货车就迎头撞了过来，欣颜看不清，尖叫着凭感觉猛打方向盘。两辆车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并发出巨大声响，车在湿滑的地面上打了几个转才停下来，欣颜系了安全带并且有气囊的保护没出什么事，而我从天窗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到了堤坝上。只记得当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边的有呼啸的风声和雨声，后来还有欣颜的哭声，再后来，还有隐约的救护车声，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站在校门口的阶梯上感觉有些冷，初春的雨雾中视线变得朦胧，虽然草木已经复苏，可气温不高。我忍不住抬起手腕看时间，手表却停了，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烦，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神经变得特别敏感。
我想起手表里的电池分明是上个星期才去店里换过的，怎么就没有电了呢？烦！手机也正好没电了，烦！
不知道自己是迟到了还是早到了，欣颜迟迟不出现，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然我怎么解释这种莫名奇妙的烦躁呢？或者说，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自从上次车祸以后，我总感觉身边存在着不可言喻的危机。
就在我第十次抬起手没有意义地看表时，欣颜终于出现了。她笑盈盈地走来，手中是个精致的礼盒。
“等我多久了？”欣颜把礼盒递给我解释说，“我遇上了一个还在实习阶段的礼品店小妹，她的动作太慢了，我差点忍不住自己动手。不过我也没迟到，你看，现在正好9点整。”欣颜扬了扬手，把表给我看。
今天是欣颜母亲的生日，也是我作为她的男朋友第一次正式见家长的日子，礼物是前几天就挑好的，今天欣颜拿去包装，我接过礼盒，然后招了的士，上车后我的心跳得还有些忐忑。
究竟是怎么了？就算是面对学校老教授们的研究生答辩现场我也没有这么紧张过，甚至还出了一身不大不小的冷汗。
欣颜看出了我的不自然，递过一方素面的手绢。我擦了擦额头的汗，上面依然是熟悉的玫瑰花香，嗅到这气味我的心才略微安定了些。
的士在城郊欣颜家的别墅前停下，下了车，我深深吸了口这里的优质空气，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
欣颜有个双胞胎妹妹欣雅，父母离婚后，她们都随妈妈姓穆，穆欣颜，穆欣雅，姐妹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欣颜比较内敛性情也温柔，而欣雅却特别开朗活泼，而且更任性，往往得不到的东西宁可破坏也不愿让别人拥有。
门开了，保姆陈妈说穆阿姨正亲自下厨做菜。进了门，欣颜去厨房帮忙，我寒暄两句后发现自己插不上手，便留在了客厅。陈妈张罗着给我送上一杯茶就上了楼，欣颜让她叫欣雅下来陪我聊天。她昨天才结束英语等级考试，现在八成在睡觉。可是，欣雅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楼来，陈妈上楼不久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厨房里忙碌的母女闻声冲上了楼，欣颜纤细的嗓音和她妈妈惊恐的尖叫夹杂在一起，混合成让人极度不安的刺耳声以高分贝震撼了整栋小楼。
我也冲上了楼，陈妈站在走廊上，双手捧着脸痛哭，脸上是放大到极致的恐惧。
“怎么了？”我问她，她只是拼命地摇头却不说话。
我进了欣雅的房间，刚进门，一股黏稠的血腥味就扑鼻而来，房间里没人，被子和衣服随意地放在床上，看上去就像欣雅还在的样子。可地面上有血，血是从浴室的门下流出来的，浴室门从里面反锁上了，透过模糊的毛玻璃依稀能看到里面，浴缸里有具惨白的人体和一缸红得刺眼的水，或者是血。
穆阿姨看到这样的情况已经快急疯了，搬起梳妆台前的凳子就朝着玻璃砸了过去，玻璃发出巨大的破碎声接着应声落地，浴室里的一切都看得真切了。欣雅穿着睡裙半坐半躺在浴缸里，已经闭上了眼睛，表情就像睡熟了一样，似乎没听到我们破门而入发出的巨大声音。整个浴缸的水都被血染红了，还有不少溢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在浴缸旁的墙壁上，白色瓷砖上有三个笔画歪斜的大血字：“背靠背。”
最后一个“背”字的收尾一笔血拖成了长长的一条，看上去触目惊心。
欣颜颤抖着手试探了她的鼻息，泪水就流了出来：“妹妹已经……”欣颜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穆阿姨晕了过去。
我成了这个家唯一保持冷静的人，我告诉欣颜和陈妈不要动现场的任何东西，然后冲下楼去找座机拨打110。
警察经过拍照，勘察现场等例行事宜后，欣雅的尸体被抬了出来，送去给法医做鉴定。我们这才看见，她的双手手腕都被刀割破了血管，下刀太深，以至筋络都断了，连同皮肉一起向外翻着。
警察说，因为浴室的门被反锁，窗户又太小，不可能有人能进去，欣雅很有可能是自杀。不过欣雅双手的伤口那么深，又觉得可疑，如果一只手已经被割断了筋，如何又能用同样大的力气去割破另一只手呢？还有那诡异的三个字，也没有合理的解释。
送走了警察，穆阿姨在陈妈的搀扶下回了房间，她伤透了心，在自己生日的这天，女儿竟然在浴室里自杀，再坚强的女人受到这样的打击也会崩溃的。
我陪着欣颜站在欣雅的房间门口，她蹙着眉，痴痴地望着空房间，不知在想些什么。房间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动，唯独少了年轻的女主人，一件KAPPA的大T恤散落在床上，衣服上醒目的一男一女背靠背席地而坐的品牌LOGO吸引了我的注意。
“‘背靠背’，你说这会是什么意思呢？”我问欣颜，我想帮她找到欣雅自杀的真正答案，和欣颜在一起这么久，我早就把欣雅也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我想不明白，这么漂亮，性格又外向的女孩怎么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人间，“背靠背”这三个字的背后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
“啊，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好累，我要回房间休息了。”欣颜的思路被我打断了，看上去情绪很低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也许我天生不擅长安慰人，只是陪着她回了房间。
“我知道一个关于背靠背的故事。”欣颜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窗外浓墨重彩的树影，她开始喃喃地讲起了故事。
学校放假了，女生宿舍里，下铺的女生回家了，于是上铺的女生便独自拥有了一张床，但她接到了两个陌生又奇怪的电话，一个电话告诉她千万不要掀开遮住下铺的帘子，另一个电话中只有三个字：“背靠背。”不断地重复着：“背靠背，背靠背，背靠背，背靠背……”
就这样，过了三天。第四天，上铺的女生终于忍不住掀开了下铺的帘子，但掀开的刹那，她看到的景象是：下铺的女生被面朝下钉在上铺的床板上。上铺的女生就这样和这个死去的同学背靠背地睡了四天。
虽然这只是个简单的故事，欣颜的房间里也开着淡黄色的壁灯，温暖的色调笼罩着整个房间，可我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穆阿姨和陈妈不知道睡了没，整栋楼都异常安静，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感笼罩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欣颜睡下后我去了客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轰隆作响。
一个人在世上行走得久了，总会寻找个依靠，背靠着墙，背靠着椅子，背靠着床，又或者背靠着金钱、权势，背靠着看似坚不可摧的一切。可有没有不倒的墙、不会散的椅、不会流失的金钱、不会变异的权势？背靠着的物质真的能靠得住吗？还是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背靠背，血肉之躯的相依相偎，会不会更长久一些？
故事里背靠着背的两个人，似乎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形成了这样的状态，并且都不是自愿的，但又不像是完全被动，那么哪个是真正被迫的，哪个是主动的，哪个是活着的，哪个才是死了的？背靠背的概念本就出自故事，还是根本源于生活，若是后者，一切真的如故事里讲述的一样发生过吗？
想着想着我的头就疼了起来，我甚至感觉脊背发凉，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爬起来朝床底下看去。总有种预感，欣雅并没有离开这栋楼，她一直都在，而且就在暗中注视着我们，用她那双瞳孔已经放大了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等着我们探索那个关于背靠背的秘密。
“陶冶，醒醒，陶冶……”隐约中我听到欣颜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阵阵陌生的回音，令我毛骨悚然。
我猛然惊醒，是欣颜在唤我吗？窗外天已经大亮了，原来自己已经弓着身子面朝墙壁睡了许久，想转身起来，却碰上一个冰凉的脊背，略微有些僵硬。
是谁？
因为昨晚听欣颜说的那个故事，我变得异常敏感，该不会是欣雅她……可现在是大白天，阳光正从窗户里照进来，我大着胆子看过去，原来，是欣颜搂着旧相簿躺在身边，不知道躺了多久，身上什么都没盖，要是感冒了怎么办，我轻轻地爬起来给她盖被子，不想却惊醒了她。
“一个人待在房里感觉好阴冷，怎么都睡不踏实，就来找你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说。
“刚才是你叫我起床吗？”我看着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欣颜，觉得疑惑。
“没有啊，我刚才做了个好奇怪的梦，梦见你要跟我分手。”欣颜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搂住了我。
也许我也是做了个梦吧，才听到那奇怪的声音，我们背靠着背坐在阳光里，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这体温就是人世间最好最亲切的安抚，我不再想刚才的声音了。
我问欣颜，谁是可能和欣雅背靠背的人。
我首先想到的是情侣。情侣的身体是交融着的，分不出彼此，但他们拥有两个不同的思想，是互补的，互补着对方的缺陷和不足，使这个共同体得以完美，尽显自然造物的神奇。不是有个说法吗，人到世界上来就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的，两个一半的思想和躯体，背靠着背，以自身来圆润着对方，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又像是一副太极两仪图，水乳交融着，相濡以沫着，生命便已是完成式，否则，生命便是残缺的。我和欣颜在一起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车祸后，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路特别多，只要稍微想起一丁点，脑海里就会立刻涌现出许许多多相关的线索，更何况现在欣雅也出事了。但我有种感觉，某个细碎的、微不足道的线索一定会牵连出那三个字背后隐藏着的真相，所以，我放任着头疼，任由思绪飘散开去。
“是有个追求欣雅的男生，不过，她对他好像并不感冒，所以，我想她应该不会因为那个男生而自杀。”欣颜站了起来，认真地对我说。
“我想去看看那个男生，就算他并不是欣雅自杀的原因，也许他会很想知道欣雅已经出事的消息。”我了解一个暗恋女生的男生的想法，当年追求欣颜前我也有过这样的体会，不过很庆幸，欣颜最后得知一切后选择和我在一起，她也是爱我的。
欣颜同意了，她说反正还要去学校一趟把欣雅的事情告诉老师。
我没想到暗恋欣雅的男生竟然会是林亦伟，他不仅仅是我的大学同学，而且还是欣雅的专业课老师。导师曾经说过林亦伟是我们班上最有天赋的一个，毕业时强烈推荐他留校，我们曾在一间宿舍住过四年，毕业后我继续读研究生，他当辅导员，虽然不常见面，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暗恋欣雅。
如果不是欣颜拿出了林亦伟写给欣雅的情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谈的大男生会喜欢欣雅这么开朗外向的女孩，我一直以为他的理想对象是和欣颜一样温柔内敛的女生。可林亦伟写的情书是那么热烈，言辞灼灼，看过的人都能感受到他那颗滚烫的心。欣颜说，欣雅根本就不喜欢他，所以，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就连那封情书，也是林亦伟托她转交给欣雅的。因为身份是老师，他还嘱咐欣颜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在他追求欣雅成功前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我，结果欣雅不肯收情书，欣颜只能替她保存着。
到了林亦伟的单身公寓前，欣颜说她不想上去了。对一个暗恋中的男子宣布他梦中情人的死讯无疑是件极端残忍的事情，她不去也好。我惴惴不安地上了楼，准备了许久的措辞，才敲开了门。
出乎我的意料，林亦伟没有任何极端的反应，只是脸色略微变了些，然后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来：“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别跟我开这样的黑色玩笑，就算她不接受我也不会去自杀的，她那么开朗，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而且我自认为和她有心灵感应，虽然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不过每次她一有什么病痛或者不开心我都能感觉得到，昨天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她一定没出事，你就别骗我了。”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事先准备好的满肚子安慰话被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后，我什么都没说，伸手拍了拍这位老同学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所谓的心灵感应，我对欣颜曾经也有过相同的体会，每次她伤风感冒，或者情绪低落，我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己的情绪也会随之低落。一直以为，这是真心相爱的情侣间才有的特殊体验，没想到林亦伟也有，可见他对欣雅用情之深。也许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直到欣雅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才会面对这个事实。
两天后，验尸结果出来了，欣雅的死亡时间就在那天，我和欣颜到达穆家之前的两个小时左右。欣雅在割腕前还曾服用过不少安眠药，如果这不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密室谋杀的话，那就是欣雅下了必死之心，安眠药加上割双腕，她是在怎样的心情下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穆阿姨病倒了，自从那天出事后就没能走出房间，家里的琐事都是陈妈在打点着，好在她已经来穆家多年了，许多杂事不需要过问正沉浸在辈伤中的女主人。欣颜的心情也很不好，一连几天都没说过多少话，我不放心她，请了假每天陪她。
欣雅的房间已经被陈妈打扫干净，虽然已经开了好几天窗户，可空气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不陪妈妈的时候，欣颜总会站在欣雅的房间门前看着，失去亲妹妹的感觉，我这个独生子并不能体会到，不过看着欣颜迅速消瘦，我的心不是不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