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稚非恋爱六年了,男朋友小蔡在地质大学读在职博士。为了照顾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两个人到现在也没结婚。
“哥你别和他握手。”乌力天扬第一次见到小蔡时,童稚非拦住他,不让他和小蔡握手。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非儿,你让你哥握,你哥和小蔡是同学。”萨努娅掰开童稚非的手,把乌力天扬的手拽出来,搁在小蔡手上,“天扬你要好好向小蔡学习,小蔡都念大班了。小蔡你好好带天扬,他年纪小,不懂事儿,你多教着他点儿。”
“哥你先别握,我先交代几个关键词,交代完你再握。”童稚非把小蔡的手从萨努娅的手里拔出来,扶萨努娅坐下,对乌力天扬说,“关键词一,独子;他是独子,他爸妈不同意他入赘到咱家,咱爸也不同意,说没有这个道理。关键词二,分手;我俩分了几次手,没分掉,我不干,他也不干,我俩都不干,没办法。关键词三,拖;我俩拖了这么久,是我拖,我给他介绍过女友,这回是他不干。”
“天扬你批评非儿,她和同学闹不团结,她总是欺负男同学。”萨努娅生气地冲童稚非举起巴掌。
“妈您别捣乱,我们说正事儿。”童稚非端了核桃箩来,给萨努娅戴上手套,塞了两颗薄皮核桃在萨努娅手里,哄着她,“妈您剥核桃,一会儿我给您煮核桃粥吃。”
“天扬哥,”趁着童稚非安顿萨努娅的机会,小蔡紧紧地握住乌力天扬的手,眼圈红了,“天扬哥你到底回来了,我和稚非,我们有情人也该成眷属了。”
“他接下去要说他吃了八年方便面,一见方便面就想吐。”童稚非提醒乌力天扬。
“还有面包,还有饼干。我现在一见深加工食品就想吐,我都得厌食症了。”小蔡补充说。
“他接下去要说他坚决不当丁克一族。”童稚非提醒乌力天扬。
“我们家四代单传,谱系上长期处在家族灭绝的临界点。我爸说,他不管一万年以后的事儿,他只管他看得见的事儿,不见到孙子,他决不闭眼。”小蔡补充说。
“接下去,他要说先把婚结了,孩子生了,人分开住,他住学校,我住咱家,孩子住他父母家。”
童稚非提醒乌力天扬。
“我同学的孩子,最小的都上幼儿园大班了,我又没有什么问题。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大人的问题好说。”小蔡补充说。
“幼儿园?谁上幼儿园?”萨努娅警觉地把目光从核桃上挪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是高中,你天扬哥该上高中了。”
“接下去,他要说,等有了孩子,离了也行。”童稚非提醒乌力天扬。
“离什么?我爸要孙子,我是我爸的儿子,我有责任给我爸提供孙子。我给我爸提供孙子,我就得要孩子他妈,要不我生孩子干什么?孩子也是他妈的孩子。”小蔡嗫嚅了半天,说。
“喂,”童稚非瞪大了眼睛看着小蔡,“你过去可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时候有的想法?为什么瞒着我?”
“天扬,快批评非儿,她又和同学闹矛盾。”萨努娅急了,拿核桃夹敲箩边。
“小蔡,稚非,”乌力天扬愧疚得很,觉得实在对不起妹妹和小蔡,“你俩年纪不小了,快点儿把事儿办了吧,稚非再晚要孩子,对母子俩都不好。”
“谁不想早点儿?我觉得我特可恶,让我遇到了他,耽搁自己也就算了,把他也耽搁了。”童稚非狠狠地捏小蔡的手,不满意地瞥乌力天扬,“可怎么个快法呀?谁管爸妈?”
“我管。我这次回来,再不走了,老人的事儿你们不用再操心。”
“哥你不用说这个,我不担心你走,最多我和小蔡结了再离呗,反正孝敬老人是姑娘的事,我是这家的姑娘,当着小蔡我也这样说,我不要自己的家也得要老人。可你这样,又和汪百团他们混在一起,让人怎么指望你?”童稚非嘴不饶人。
“姑娘怎么了?你们说姑娘怎么了?”萨努娅手里捏着一颗核桃仁,东张西望地到处看,“安禾呢?她怎么还没放学?天扬你去找找大妹,要她回家做作业,别老在学校给老师添乱。”
“妈你快剥核桃,一会儿咱们要煮粥了。”童稚非哄着萨努娅,然后再说乌力天扬,“你为什么不学学魏跃进?同样是院子里的孩子,人家现在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人家设计的光纤光缆都铺过太平洋了,替国家挣多少外汇,争多少光呀。你也可以学学朱立宪,人家守着祖国的边防,脚趾头冻掉四个,人家无怨无悔,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现在是大校,国防大学虎班的学员。还有吴军,你们同年的,无线电十一厂的厂长,厂里倒闭,集体下岗,人家多励志呀,一点儿也不气馁,从擦皮鞋开始,从卖热干面开始,现在成了再就业明星,厂里找不到工作的下岗工人他全给招回去了。你要觉得他们离着远,不好学,你学学二哥,都是一个爸妈养出来的,他给爸妈争多少光呀。”
“我还有一个优点你没发现,”小蔡紧张地看乌力天扬一眼,咳一声,暗地里捏了一下童稚非的手,“我晚上在学校没什么事儿,跟一个同学学按摩。什么时候让我伺候你一下,白伺候,不收费。”
乌力天扬觉得自己可恶得很,劳动模范没当上,脚趾头没冻掉,再就业明星也没当上,窝囊废一个。
“对了,二哥昨天来电话,要我给雨槐姐送药。”说到葛军机,童稚非想起简雨槐,又从简雨槐想到了简雨蝉,“五哥,雨蝉姐回来了。她把北京的工作给辞了,回武汉来照顾雨槐姐。”
乌力天扬伸出手去,从萨努娅面前的碗里捡了一片核桃壳出来,鼓着腮帮子用劲吹碗里的核桃仁屑皮。我喜欢你报复。我等着。说好了一辈子啊?不许反悔!他小心翼翼地把剥了壳的核桃从萨努娅手里拿下来,放到一边。
“她丈夫不愿意她回武汉,她硬要回来。是她第二个丈夫,国家旅游局的什么官儿,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出国跟上厕所似的,一趟一趟没个完。”
乌力天扬又伸出手去,从小蔡手中拿过核桃夹,夹破一颗核桃,放在萨努娅手中。浑球儿,你扎不过她。那丫头扎人不看对象,谁都敢往死里扎,她连自己都敢扎。你俩一对儿冤家,哪一次狭路相逢,不是你这个投机分子败下阵来?他夹核桃,夹得很认真,那些薄皮核桃很好夹,一夹就碎,你说它们都是怎么长的?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天扬你不要气馁,你比他们都聪明。”萨努娅表扬乌力天扬,表扬完再吩咐童稚非,“稚非,去告诉你雨槐姐,叫她和雨蝉俩回来,回来咱们煮核桃粥。”
“雨蝉姐不是方阿姨生的,是她小姑生的。不是真小姑,是简先民的相好。后来雨蝉姐知道了这件事,她原谅简先民了,说要回武汉来伺候简先民,伺候方阿姨。”
乌力天扬知道这个。石头是天生的,比如我;砖头是制造的,比如你。他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相好,自己该伺候谁。他觉得自己可恶得很。他只能夹核桃。核桃在核桃夹中转着圈儿走,一夹一颗,一夹一颗,碎得均匀,剥起来很容易。
四
那部砖头似的摩托罗拉突然响起,铃声尖锐而固执,把乌力天扬吓了一跳。
鲁红军总是在他想找乌力天扬时拨通电话,有时候在电话里和乌力天扬说说业务上的事,有时候纯属闲聊。没事儿,扯一会儿淡,他在电话那头说。说业务的时候,鲁红军总是三言两语,说完就挂线,也不问乌力天扬有没有话说。闲聊时就没个钟点了,天上地下,常常
弄得乌力天扬得把手头的事情放上半天,或者人在浴室里,通完电话,身上的肥皂已经结了壳,要洗半天才能洗净。
有一次,乌力天扬刚穿上一条裤腿,电话响了。鲁红军在那头一说半天,没有收线的意思。乌力天扬冻得腿发紫,忍不住说,一会儿我给你挂过去吧。鲁红军不高兴,说我没让你下班你就下班,你还想不想干?其实鲁红军就是不说这个话,乌力天扬也不可能收线,因为他不知道鲁红军的电话号码。鲁红军遮蔽了自己的号码,乌力天扬根本没办法再把电话打过去。
“我说,”鲁红军在电话里像鸭子似的嘎嘎地笑,“你得动起来呀。你不会让我把轮椅借给你吧?要不,我让符彩儿给你当秘书去,你俩重整旧河山,搭档着再弄一弄?”
乌力天扬要找鲁红军的时候,必须通过鲁红军的助手。助手的头衔是董事长助理,鲁红军一大群助理中的一个。这个乌力天扬不奇怪,他奇怪的是,鲁红军干吗要用简明了做他的助手?
简明了在基地修缮队干过花匠的活儿,在四建公司干过泥瓦工,改革开放后,跟简小川去了海南,给简小川当马仔,做一些去楼下买盒饭,拎着装满草纸的密码箱人模狗样站在简小川身后一脸不耐烦地听简小川和人唾沫星子横飞谈生意,替简小川往外阴部位一管一管涂抹青霉素软膏的事儿。简小川后来找了两个帮手,弄了支枪,抢了合伙人卖地的款子,以民运人士的身份逃往海外,从此销声匿迹。合伙人到处找简小川,发誓要把简小川毁尸灭迹,简明了在海南混不下去,只能跑回武汉。简明了逢人就痛斥简小川,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两个,第一是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堂兄,第二是有一个堂兄背信弃义。
乌力天扬发现不光是简明了,那些小时候在一起玩的伙伴,不少人成了鲁红军的员工。乌力天扬觉得鲁红军像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有保姆癖。但是鲁红军只带基地的孩子,是基地的保姆,这个和别的保姆不一样。
本来乌力天扬想和简明了说点儿别的事,比如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俩比赛抽丝瓜藤的事儿,简明了却和他拉开距离。
“我警告你,别再给我来女孩子为什么不站着撒尿那一套,一硝二磺三木炭也别来,亲戚的话也别来,总之,玩儿滑头的事对我不起作用。我现在是董事长助理,你也知道,我和董事长是老同学,炒你不行,参你一本还是行的。”简明了警惕地对乌力天扬说。
五
天气晴朗,刮着风。江上的船走得很快,更快的是天上的云彩。乌力天扬看江中几只江鸥在风中趔趄着,老也飞不到轮船溅起的浪花上去,这让他有些为那些江鸥担忧——而且,他没想到符彩儿会背着鲁红军来见他。
“烟不抽了?”
“戒了。”
并不是符彩儿要报复乌力天扬,也不是鲁红军要报复乌力天扬,那是鲁红军编出来的话。没有什么报复,几年前她和乌力天扬分了手,分手时乌力天扬要她去读书,还给她讲了两个故事,她被两个故事迷住,就去读了书,一读就读成了优秀学生,而且上了瘾。她不再是阿难,而是佛果园悟,知道怎么看脚下了。
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她遇到了衣着光鲜印堂发亮的鲁红军。她早就知道乌力天扬和鲁红军的关系,鲁红军也听说过她和乌力天扬的关系,两人一拍即合。现在想起来,那天在宴会上,他俩谈的都是乌力天扬,要说一拍即合,也是因为乌力天扬,他是他们共同关心的人。
“是吗?”
“是的。”
乌力天扬想起来了,是有过他劝猫读书的事儿。他让她别再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然后给她讲五祖法师和释迦牟尼的故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猫成了现在的符彩儿,不光为鲁红军的“红旗飘飘”撑门面,还成了鲁红军的姘头,为无法抵达性爱尽头的鲁红军吹箫。不过,这好像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他已经没有战功章了,不能再让如今的符彩儿的乳房上开出一朵骄傲的花来。
江风吹得很厉害,乌力天扬有些昏昏欲睡。他回过头去看符彩儿。符彩儿的睫毛上有一道明亮的水光,这使她的脸更具金属光泽。乌力天扬想到那些跌落在蒙古草原上被历史尘封住的阿尔卑斯铜牌。苍老总是在年轻的生命中被发现,他想。
鲁红军又来电话了。符彩儿迅速地看了一眼电话,站起来,整理一下裙子走开了。没事儿,扯一会儿淡。鲁红军在电话那头儿说。我们谈谈简雨蝉,你该去见见她。灿烂的清晨,江风吹拂着苹果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鱼腥草的味道。乌力天扬想到了枪油的味道。枪械在经过细心保养之后会有滑腻的手感,让人有一种冒失的冲动。
“你不知道吧,她丈夫和我一样,性无能。那个男人老得像史前动物,他变态地爱她。他知道她在外面有人,又痛苦又兴奋,老拿这事儿问她,要她告诉他,她怎么和人调情,怎么和人上床。”
“我在和人说话。”
“我知道,是符彩儿,你们在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真是浪费生命——你说这种男人当得有多幽默,他不知道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早晨刷牙用DIOR标签的牙膏,鞋一定得是JIMMY CHOO牌子,化妆品非RALPH LAUREN牌子的不用。她是没养宠物狗,要养了,肯定穿BURBERRY牌子的马甲。还没明白?你蠢呀,镀金鸟笼啊!”
鲁红军在电话那头儿像个女人似的咯咯笑,电话里一阵嗡嗡作响。乌力天扬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把电话移开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