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冷了一会儿场,乌力图古拉起身,去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走回来,把信交给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看一眼信封,收信人是萨努娅,落款是“内详”,字迹有点儿熟悉,取出信瓤来,展开看,抬头是“妈妈”两个字,落款是“您的儿子乌力天赫”。乌力天扬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从头读下去——
妈妈:
我见到了天扬。从天扬那里,我知道了您和安禾的事儿。
我很难过妈妈。我真的很难过。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女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战胜您。我就是这么想的,就是在对您毫不动摇的坚定信念中一点点地长大,长到了现在。可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错了——您不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您不是坚不可摧的女神,您还是被人打倒了、战胜了,被这个世界上更为强大的邪恶势力打倒和战胜了。您可以想象,我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么痛苦和悲哀。我的痛苦和悲哀甚至让我在一刹那间怀疑我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理由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怎么能不知道您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会遭遇到那些苦难?我怎么能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对待您、会把天使般圣洁的您投进监狱?我是您的儿子,妈妈,我是您脐带上摘下来的那些儿子们当中的一个。也许我不是您最牵挂的,您最牵挂的是天时;也许我不是您最心疼的,您最心疼的是天健;也许我不是您最满意的,您最满意的是军机;也许我不是您最操心的,您最操心的是天扬。可我总是耗尽了您所有心血的儿子们当中的一个。而我在您遭遇到邪恶的时候却茫然不知,在您遭遇到邪恶的时候却不在您的身旁,不能为您抵挡住邪恶无耻的袭击,让您吃了那么多的苦,我算您的什么儿子啊!
还有安禾。我的妹妹。小时候,她是那么信赖我,她老是跑来找我为她梳小辫儿。我还记得她上学的那一天,是我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进教室的。我不该不管她,不该让她牵不到我的手。我算什么哥哥!
告诉我您现在怎么样。告诉我您还好吗?告诉我您是否要我回到您的身边去。告诉我您的一切。
回信寄:××省××××信箱。
您的儿子乌力天赫
乌力天扬读完那封信,把信折叠好,放回信封里,还给乌力图古拉。他应该猜到这个结果。他告诉了四哥妈妈的事,四哥小时候最护妈妈,他护妈妈护到提着菜刀砍爸爸,被镇压下去了还往上冲,他不会什么表示也没有。乌力天扬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难怪他说在前线见到了乌力天赫,父亲没有吃惊。
乌力图古拉把那封信放回抽屉,回来坐到沙发上。他告诉乌力天扬,信是春节后收到的,很显然,乌力天赫是在战前发出的信,也就是说,在乌力天扬告诉他家里的事情之后,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就发出了这封信。萨努娅的病情不大稳定,医生建议最好不要刺激她,而且,这封信里提到了安禾的事,所以一直没有给萨努娅看。是不是给她看,什么时候给她看,得看她病情好转的情况,还得听医生的建议。
“前几年,总参不断派人来调查家里的情况,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劲儿。我想过是他,他还活着。”乌力图古拉说。
“二哥知道这封信吗?”乌力天扬并不关心谁来打听过乌力天赫,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乌力天赫还活着。乌力天赫的命硬,要死,他小时候就该死了,吃冰棍儿就能噎死他,也挺不过练搏克往地上摔他那一关。
“知道。他给天赫回的信。”
“雨槐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雨槐?”
“不能告诉她。那会害了她,也会害了军机。”
“这对雨槐不公平,对天赫也不公平!”乌力天扬冲动地说。
“没有什么公平。要公平,他就不该一声不吭地逃掉。就算他是兔子养的,也该早点儿来封信,告诉我们他在哪儿撒野,别动他窝边的青草,而不是在十几年之后。难道我们就该把他窝边的青草收拾好,让雨槐一辈子等着他吗?”乌力图古拉怒气冲冲。
乌力天扬默然,无从回答。他在中线野战总医院对乌力天赫说了那些伤害乌力天赫的话,说人山人海、全世界、热闹、开心,他是多么卑鄙!他想用这个来消除他和乌力天赫之间的芥蒂,他其实没有做到。现在他知道了,不光他被阻止在过去,父亲也被阻止在过去,他们谁都没有摆脱掉。但有一点,父亲说得对,没有什么公平。
实际上,父子俩那天晚上都有一种想要说话的冲动,甚至有一种想要重修于好的念头,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人该老的老,该大的大,不应该总纠缠在过去,但父子俩都没有做到。
在结束掉乌力天赫这个话题之后,乌力图古拉开口说了两次话,一次是问乌力天扬接下去有什么打算,一次是乌力天扬在说到部队打算送他去军校读书时表现得有些淡漠,表示出不满,批评乌力天扬消沉。乌力天扬不打算和父亲再谈下去,站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您早点儿休息吧。”
乌力天扬离开后,乌力图古拉又坐了一会儿,听见乌力天扬上楼的声音,还有公勤员郝卫国在后院关门的声音,然后他起身回到藤椅上,重新打开电视机。
电视机里一片雪花,什么图像也没有。
五
整整一个星期,乌力天扬忙着在家里接待人,或者去别人的家里,让人接待。
罗罡夫妇到乌力家来过几次,向乌力天扬打听罗曲直的事情。
罗罡对部队谨慎而冷漠的答复非常恼火,他一直对失踪的儿子抱着一种绝望而侥幸的幻想。他不断向乌力天扬提问,问得很仔细——罗曲直在部队的表现如何,上战场之前有什么反常,是不是写了血书主动要求上去的,在战场上有没有张皇失措,怎么失踪的,失踪后部队有没有采取营救措施,等等。
乌力天扬就自己了解的情况,详细做了回答。罗曲直没有当场牺牲,这一点可以肯定,运送弹药的军工们到达阵地后,部队立刻派出了一个班,沿着送弹药的那条路往回搜索,路上没有发现搏斗过的痕迹,也没有血迹,连弹壳都没有一枚。
罗罡对这个答复表示不解,紧锁着眉头一个劲儿地质问乌力天扬,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有弹壳呢?
乌力天扬不知道怎么回答罗罡。他也觉得困惑,怎么就没有弹壳?三个兵,三支半自动步枪,不带备用弹匣,枪里一共四十五发子弹,还有揣在上衣口袋里的光荣弹,怎么就一点儿搏斗的痕迹也没有?
罗曲直后来和段人贵走得很近,是段人贵的心腹,所以才当上了连部文书。段人贵派罗曲直带两个兵去后面接弹药,属于照顾性质,让罗曲直离死亡远一点儿,谁知人就不在了。乌力天扬本来瞧不起罗曲直,有点儿冷落他,但罗曲直失踪后,他怎么也放不下心,老觉得把什么东西给丢掉了,部队撤离218地区时,他还说服段人贵,带着鲁红军的班再次寻找过罗曲直,却没有结果。
乌力天扬几乎每天都会去鲁红军家,陪鲁红军的父母说说话。
鲁妈妈不厌其烦地问鲁红军踩上地雷的情况。她在广西医院里已经问过这件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她还问,一遍又一遍。怎么踩上雷的?踩上以后雷怎么炸的?问过就哭,鼻涕眼泪一大把。
鲁爸爸说妻子,天扬都说过好几遍了,老问这个干什么,让人怎么说?红军当兵是人家天扬帮的忙,当兵后又归天扬领导,打仗也是天扬带上去的,你让天扬怎么说?
鲁爸爸这么一说,乌力天扬就有一种坐不住的感觉,真的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那个他想了无数遍的念头又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儿,而不是和鲁红军一起,让地雷掀上天去,再落下来,呼天抢地地抬回国内,让人拿掉两条腿和睾丸,如果那样,他会觉得好过得多。他觉得自己欠鲁红军的,欠鲁爸爸鲁妈妈的,欠大了!
鲁爸爸鲁妈妈刚从广西北海的一家疗养院看儿子回来。他们告诉乌力天扬,鲁红军已经装上了假肢,他很配合康复治疗,现在已经能扶着把杆走上两三个来回。部队上表示,鲁红军是战斗英雄,一等功臣,提干的指标已经批了,今后的生活将由国家民政部门负责,如果鲁红军本人不提出转业要求,部队将一直保留鲁红军现役军人的名额。我们就怕部队不要他了,他好容易走上正道,不能再退回到过去。鲁爸爸心情复杂,既宽慰又担心地说。
乌力天扬没有告诉鲁爸爸鲁妈妈,鲁红军曾经自杀过,没死成。部队离开广西后,乌力天扬一直设法和鲁红军取得联系,他知道鲁红军在哪儿,在做些什么,他甚至知道鲁红军康复食谱上的菜单,可是,鲁红军没有理睬他。告诉那个幸运的小子,叫他别来烦我,什么牵挂不牵挂,操他妈,他挂个屁,让他学葫芦瓜,往鸟屎上挂去吧!鲁红军轻蔑地对去探望他的左公宝说。
左公宝百思不得其解,回到部队后问乌力天扬,你俩一块儿长大,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一起到部队,又是一路肩傍肩打进打出,说唇齿相依有点儿肉麻,说生死战友一点儿也不为过,怎么就撕咬上了?乌力天扬不承认撕咬的事。左公宝说,都恨成这样,不是撕咬是什么?乌力天扬也想不通,但事情就是这样,他能说什么?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