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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只想和他结一次婚(1)

经过几千年人类文明史的实践,战争不光是战役学的发展和科技含量的高度提升,仪式化也更加受到重视。恺撒

拎着庞培的头颅从埃及回到罗马之前,已经接受过至少五次盛大的凯旋式带给他的巨大荣耀;而他手中拎着的那颗头颅的主人——他曾经的上司、政治同盟、女婿和政敌,在埃及的一条小船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至少也经历过三次辉煌的凯旋。没有人说得清,战争的仪式化和战争本身谁更重要。

出境作战的军队太多,加上民兵和支前的军工,几十万人,每天都有陆续回到国内的。回国时要过凯旋门——松柏门、鲜花、彩带、激动的泪水和欢呼声等待着参战者们。

不少一线的参战连队打得建制不齐,是军工和民兵们用担架抬下来的。上级要求他们在进入凯旋门时拿出正义之师的样子,给祖国人民一个好印象,连队指挥员们就在离凯旋门一里地外集合连队,下令能撑起来的伤员都下担架,立住,让人搀直,踢正步踢回国内。

乌力天扬的代理连长只当了一天,第二天,营里就派了十一连司务长左公宝来十二连代理连长,是左公宝领着十二连撤回国内的。回撤路上,十二连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左公宝领着大家唱歌,唱《钢枪是战士的铁胳膊》,大家有气无力地唱了几句,没续上,不唱了。左公宝看那个样子硬撑不住,也就算了。进凯旋门时,一看国内人民那份热闹,十二连的人先激动了一会儿,被鲜花和欢迎的人群弄得满脸通红,个个像小公鸡一样挺着胸脯,后来首长过来握手,左公宝上去向首长敬礼,说十二连怎么怎么样,其实十二连的连级干一个都不在,都给打掉了,大家又沉默下去,低着头往前走,再不愿意开口说话。

通过凯旋门,回到营区,卸下披挂,该干什么干什么。十二连根本没有剩下几个人,过凯旋门的时候和别的部队挤在一起,显不出什么,等回到军营,要求恢复正常作习,连排个像样的队列都做不到。号声一响,连里剩下的四个支委加上左公宝站在操场上掐着表等兵,等半天,兵不齐,一想,不是不齐,是一多半丢在国境线那头了,齐不了。士兵们大多精神紧张,像受了惊吓的老鼠,夜里睡不安稳,风一响就摸枪往外冲,平时走路眼斜着,脚步也斜,见了浮土和植物就绕道走,怕踩上地雷。还有的兵一看见穿便衣的就横眼,随时要往上扑的样子。活下来的人像再生的兄弟,相互怀着敬意,见了面,话不多,肩头上轻轻重重地拍两下,无限的庆幸、热爱和尊敬都在那里面。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不吃红烧肉,不吃猪肘子,一般情况下只吃素,有的士兵一见到猪肉就呕吐,还有的士兵风一吹就哭,泪流满面,止都止不住。

烈士的遗体比活人宝贵,一具一具从枪林弹雨中抢下来,或者一块一块收罗齐,由军工和民兵运回国内,送到火化队处理。那些天,火化队的人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也是最能担待的。遗体要清洗干净,炸空的胸腹腔要用棉花填充好,炸掉的脸要用石膏补完整,补得像个人形,要是打烂了,零碎又能找回来,就得尽可能缝合起来。尸体收拾好,崭新的军装从后背齐中央剪开,一只一只捅上胳膊,衣裳往背后一翻一掖,穿上,扣好扣子。衣裳穿好,敬烟敬酒,红塔山、玉溪,五粮液、泸州老窖,全是好烟好酒。烟点着,叫名字,说某某,给你洗干净了,衣裳也穿好了,衣裳有点儿紧(大多是尸体浮肿),反正时间不长,你将就点儿,这会儿工夫咱哥儿俩歇歇气,抽支烟吧。这么说着,点上一支烟,放在尸体脑袋边上,让它青烟袅袅,自己燃着。再倒上一盅酒,说兄弟,好酒,泸州老窖呢,平时喝不上,喝一盅吧,喝完哥哥送你上路。这么说着,酒盅顺着尸体走,绕身子泼一圈,泼得酒香四溢。敬过烟敬过酒,就真上路,尸体用一丈三尺白布裹上,贴上标签,写上姓名、职务和部队番号,扛去隔壁房间。人堆在那里就像整齐的柴火,排着队送进焚尸炉,然后等待烈士陵墓抢建完毕,再进行大规模的安葬。

然后是战后总结,然后是报功评功。

段人贵是用担架抬回来的。保卫部门的干部直接进了病房,门一关,病床边开审。段人贵什么话也不说,问什么都不说,脸扭到一旁,呆呆地盯着墙角,后来慢慢地红了眼圈,有了哽咽,想拿什么堵没堵住,号啕大哭起来,连医生告诉他会落下残疾他都没有这么痛苦。

乌力天扬始终没弄懂,段人贵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段人贵不是怕死的人,过境以后一直身先士卒,哪儿打得邪乎他就出现在哪儿。他究竟为什么要冲自己开枪,那么做有什么意义,乌力天扬想不明白。

“他是太贪,贪急了眼。”一排长谭小春私下里和乌力天扬说小话,“咱们连一直打前卫,打得不错,集体一等功没问题,问题就在个人一等功上。咱们连的连级干伤的伤,牺牲的牺牲,那还不给往前面评呀,就剩下他,连彩都没挂上,他要挂了彩,又是坚持指挥作战到最后,不光一等功稳拿,连调两级都有可能。”

“那也得真挂呀,哪儿有自己干自己的!”

“是啊,现在这样,不要说立功调级,轻者处理转业,重者上军事法庭。唉,苦干了十几年,一个念头没把持住,毁了!”

乌力天扬听谭小春这么一分析,心里就有些难受,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把事情闹大,要是他不把段人贵撤掉,反过来帮助把事情遮掩住,就说段人贵是让流弹打的,也许就不会毁,对得起十几年的奋斗。不过,就算段人贵不毁在自伤上,乌力天扬也打算收拾他。乌力天扬没有对人说,还拦过鲁红军,其实他拦鲁红军,是不想让鲁红军抢了先。他已经准备好,等仗一打完,一回到边境线这头,他就出手,把段人贵废掉。这个仇,他认定了,非报不可。

乌力天扬不光代理连长没当上两天,回到国内的第二天,因为行为不检点并且连续破坏营规,还背了一个严重警告,连他的排长职务也给停掉了。

“像什么话?像打了胜仗回来的英雄吗?”大家累得都虚脱了,可以说惊魂未定,尤克勤没开骂,但气色很不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正在节骨眼儿上,你让我怎么说你?你给我好好反省,好好写检查,往孙子上检查,态度要严肃诚恳,但别给我上纲上线,明白了?”

重新包扎肖新风用了几十只急救包,人裹得跟只粽子似的。肖新风在回撤的车上颠簸了两天,挺了两天,一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坚持着。都说他能创造奇迹,可等回到国内,刚送上手术台,绷带一剪开,人就咽了气,到底没能抢救过来。

鲁红军还活着,吊了几十瓶血,前后动了好几次手术,米粒里拣沙子,从身上掏出四十六块地雷碎片和钢珠,总算保住了命。但两条断腿已经坏死,接不上了,为了防止感染,膝盖以下锯掉,炸烂的睾丸也给摘掉了。

乌力天扬正狼吞虎咽地大口往嘴里扒着米饭,一听说肖新风和鲁红军的事就炸了头,撂下碗,带了九个兵,提着棍子去砸野战医院。一群衣衫褴褛的兵情绪激动,破口大骂,提着棍子往病房里冲,闹得医院翻了天。医院的人很生气,医生护士拥出一大群,说打了仗有什么了不起?睾丸摘掉了有什么了不起?睾丸摘掉的多了,也不能这样呀。医院政工科的干部赶来,说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是不是我军建制下的部队?

乌力天扬让风一吹,冷静下来,想想肖新风身子都打成那样,成酱缸了,也不是人家野战医院打的,救不回来在情理之中;鲁红军踩的是敌人的地雷,地雷不是人家野战医院制造的,人家也没有说拿掉腿和睾丸是拿着玩儿,反而是自己,既没救下肖新风和鲁红军,还提着棍子在这里拌蛮,不要说讲道理,说起来那是第一不要脸的。乌力天扬心虚地丢了棍子,说声走,领着九个兵往回走。医院的人跟在后面,看几个兵贴着墙怏怏地退出病房,蛇绕道似的走掉,眼里全是轻蔑。

不算后来补充的,三排原来四十一个兵,两名干部,牺牲了十二个,躺在医院里二十一个,排里能给自己打洗脚水的,除了乌力天扬,还剩九个兵。

乌力天扬领着九个兵晦头晦脑地回到营地,门岗把人拦下,要他们出示通行证。乌力天扬说,你又不是不认识我。门岗说,我不站岗认识你,站岗只认通行证。乌力天扬是带了兵出去打架的,只知道要带棍子,哪里知道要开通行证?乌力天扬不想吵架,慢腾腾地在怀里掏,掏出土豆大一个铁疙瘩,那是没来得及上交的光荣弹。乌力天扬很真诚地把光荣弹拿给门岗看,说这就是我的通行证。门岗紧张地往后退,肩上的枪取下来,握紧。乌力天扬说,没用啊兄弟,这玩意儿零延时,杀伤范围四到六米,你就是退进岗楼里也躲不过去。门岗结巴着说,不要胡来,不要胡来啊!乌力天扬刚刚冷静下来,又火了,说去你妈的宝贝儿!你难道不明白,我没处可去,这儿是我唯一能待的地方,只要我还披着这身绿皮,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把我往外撵!

回到排里,九个兵不愿意散,都坐在乌力天扬的宿舍里发呆。乌力天扬让他们去洗澡,换衣裳,理发剃胡子。人家都洗了换了,他们也不能老邋遢着。兵不走,还坐着。乌力天扬去谭小春那里讨了两包“金沙江”,回来分给兵们,看兵们云里雾里,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他熬不住,也点了一支。那么抽了两口,想起躺在塑料袋里的肖新风和另外十一个兵,想起躺在医院里的鲁红军和另外二十个兵,就为自己活着回到国内而内疚,就奇怪他干吗会领着九个兵坐在这儿,这么想着,怎么都压抑不住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要哭就哭,傻坐着干什么!”乌力天扬把抽了几口的烟丢在地上,冲九个兵吼,“怕什么!你们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九个兵终于宣泄出来,都哭了。大家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没有一个人感到羞耻。哭完,汤姜把泪抹掉,慢腾腾地说,今天我生日,我满十九岁了。乌力天扬觉得生日不错,生日是个好彩头,这么一想,就起身去司务长那里支了二十块钱,带着九个兵翻墙出营区,去街上找小馆子喝酒,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

“兄弟,你小子,经受过考验,是男子汉了。生日,生日他妈的快乐。”乌力天扬摇晃着身子和汤姜撞酒瓶子,再摇晃着身子对另外八个兵举起酒瓶子,“弟兄们,谁,谁爱回来不回来,他妈的生日,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没洗澡,没理发,穿着发臭的军装。他们把酒瓶子举得高高的,就和举过头顶的光荣弹一样高。酒精刺激着他们的胃,他们的眼睛红红的,那种打死不让酒精撂倒的决心,真是让人感动得很。

乌力天扬停职反省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老实,每天往野战医院跑,去看鲁红军。

乌力天扬头一回去野战医院是提了棍子去砸人家的,连鲁红军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地贴着墙离开了。再次去,看见医院里人头攒动,一些工人和市民排着长队给伤员们献血。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想插队,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说是搭长途车从南宁赶来的,还要赶回去上课。人们都急着把一腔血献出来,都有革命工作,一点儿也不通融,说上课不稀罕,上课还排排坐呢,还得等上课铃呢。

乌力天扬站下来,脸上发烧,觉得让人家抢着献血,自己也太混账,跟王八蛋没有什么区别。这么一想,就往人群里挤。人们一看又挤上来一个,不耐烦,往外推乌力天扬,说排队去,我们早来了,你的血管又不是大号的,比谁粗呀。乌力天扬不好意思地说,真不是插队,里面躺着我的战友,要献该我先献。人们一听乌力天扬这么说,就知道他是从前线回来的,热烈鼓掌,给他让路,不和他争。负责登记的小护士认出乌力天扬,提着棍子来砸医院那伙儿人的头儿嘛,土匪似的,能不认识吗?所以不理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诚恳地对小护士说,要不然,我献四份,来800cc,就算我道歉。小护士没见过这样道歉的,瞪大眼睛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连忙改口说,要嫌态度不诚恳,再加一份,凑一千吧。小护士扑哧一声乐了。

乌力天扬弯着胳膊摁着针眼进了住院部,一路找鲁红军。他推错了门,推开了手术室的门,看见里面几个医生和护士正满头大汗,为一名伤员锯腿。主锯的医生用一把锃亮的小钢锯刷刷地往下锯,伤员像奇形怪状的木变石,躺在手术台上,眼睛翻白,呆呆地看天花板,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一个护士举着血糊拉的手问乌力天扬有什么事。乌力天扬犯了上次的错误,对所有的医务人员都不好意思,冲人家招手,说没事儿,我没事儿,你们忙。

鲁红军活过来以后一点儿也不消沉,见了人就拿自己的两条断腿给人家看,非要人家摸,摸圣钉似的,还气贯长虹地向来探望的首长保证,一定争取早日养好伤,听从祖国的召唤,上战场去继续痛揍小鬼子。见了乌力天扬,鲁红军先问乌力天扬带笔记本没有,他要写日记,记下负伤后的心得体会,以便与战友们相互砥砺。

乌力天扬情绪低落,哪有心思带笔记本,他关心鲁红军的腿打哪儿锯的,能不能安假肢,假肢安上能走不能走。打球游泳翻墙摘桃的事情就算了,走不了外八字也算了,他不能容忍鲁红军坐在轮椅上到处晃悠。鲁红军个头儿高,背有点儿弓,再往轮椅上一坐,跟半截富贵虾差不多,这个乌力天扬不能接受。

乌力天扬先以为鲁红军有革命毅力,视死如归,是真英雄。医院里真英雄不止鲁红军一个,整天都能听见病房里传出迷迷瞪瞪喊“冲呀杀呀”的声音,也有报作战诸元的,也有叫“不用管我”的,跟拍电影似的,热闹得很。要是有首长来看望,或者有地方的人民代表来慰问,口号声就响彻云霄。但是,鲁红军不是这样,等慰问的人一走,首长一走,鲁红军就把护士支出病房,要乌力天扬去把门关上,然后气就泄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哭,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前途也没有啦!

乌力天扬想,这才是鲁红军,这样的鲁红军才让人接受,锯掉两条腿还要上战场去继续痛揍谁的鲁红军,说什么都有点儿假。

乌力天扬劝鲁红军,劝他别去想和谁交流心得体会的事儿,也别去想完了的事儿,安心养伤,养好伤再说伤养好以后的事儿。话没说一半,鲁红军抬手就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乌力天扬脑袋晃过去,刚摆回来,鲁红军又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打完耳光就骂,为什么地雷响了以后不给他补一枪,还冲过去捡他的腿,要是给他一枪,不管腿的事儿,他现在就是烈士,省得下半身成了烈士,上半身当英雄,一辈子不完整,互相牵挂。

鲁红军打是真打,红着眼,力气用足,一耳光一耳光的,还不让乌力天扬躲,乌力天扬躲他就急,气咻咻地说,过来,你妈的别想跑,给我过来!还朝乌力天扬吐口水,一吐一脸,吐完不让擦。骂也是真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边骂一边做亵渎的手势,很鄙视乌力天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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