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乘坐的轿车驶出大马士革门,上了纳布卢斯路。车窗开着,城市中形形色色的声音犹如给夏日上午的耀眼白光打上标点:教堂钟声,一头驴子的嘶叫,不时响起的汽车鸣笛,似乎还有一阵枪声,急促而遥远。经过圣乔治大教堂、美国殖民地,汽车喘着粗气登上了第一座山头;及到斯科普斯山顶,剧烈震动的底盘似乎要抽筋了。坐在后座上的乔伊斯倒向一侧,头几乎撞到车门。过了沙阿法特村,道路才平坦些,噪音也减弱成嗡嗡声。汽车距离耶路撒冷已有八英里,朝拉马拉方向行进。此时,乔伊斯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朝着沙漠开,而是相反的方向。
她往前探了探身,还是那个司机,与弗兰姆金第一次共进晚宴后,从艾伦比饭店送她回家的艾伦。
“我们在往哪儿走?这是哪条路?”
艾伦稍稍减慢速度。
“向北:纳布卢斯、杰宁、拿撒勒、海法。弗兰姆金先生在那儿等我们。”
“我以为我们会在别是巴附近会面……”
“海法。”艾伦简短地说,似乎乔伊斯误会与否无关紧要。
乔伊斯靠在皮椅上。
“有什么喝的吗?”她问。
“我们可以在下一个村子停一下。”
在废弃教堂的小院,艾伦停下车,走向一家小店,绿色毡布凉棚下摆着盒装黄瓜。乔伊斯看着他走进去,自己也下了车,朝倾颓的教堂围墙走去。入口处的柱子上,钉着块薄木牌,蒙了一层土,字迹已然模糊。“耶稣的父母从耶路撒冷返回时,在此处想念小耶稣。”看到此,乔伊斯心头莫名地一软,油然升起一种伤感。母亲的心中只有她自己,父亲虽然在乔伊斯小时候尽量照顾她,却迫不及待地打发她去了大学。是呀,他得分心墙外。有人真正“想念过”她吗?罗伯特·克施肯定想念她,可怜的小狗,但马可一定不想她。他爱过她,这一点她能肯定,但对他来说,生命中的巨大缺憾要么是被毁掉的画,要么是未完成的画。不论乔伊斯的离去是短期还是长期,是周末访友,还是千里迢迢回美国探母,对他来说,其影响不过像画室窗外的阴晴雨雪;光线恐怕有点儿暗,需稍稍挪一下调色盘,如此而已。乔伊斯微微一笑,笑自己如此自怜自艾——很久之前她就决定不能自怜。农场的犹太女人们肯定不会自怜,在海法码头,乔伊斯曾见到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短发,直筒衣裙,腰扎皮带,脚蹬凉鞋,手拿铲子,正往袋子里装煤。那是她头一次看到当地人劳作——在伦敦耳闻的巴勒斯坦跃然眼前——她心中一阵狂喜。马可并不兴奋。她想,大概看到女人如此工作,他感到难堪。
艾伦走出小店,手中拿着一盒普雷厄尔香烟和一包火柴。他给乔伊斯递上一支烟,她接过烟,深吸了一口,看到艾伦的手指已被尼古丁熏黄了。
“山脚有股泉水,”他说,“待会儿我去那儿灌瓶水。”
泉水清冽可口,乔伊斯倒了点儿水在手指上,洒香水似的点在耳后和手腕。
大约五分钟后,他们途经一小片平地。艾伦松开一只手,指向右侧。
“冬天那里是个池塘。”
看着眼前的风景,在中东热浪中冒汗的乔伊斯却猛然想起在纽约滑冰的日子。她穿着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的绒布裙子;红色天鹅绒衬里,腕部袖口张开,扇形滚边。瑞吉利池塘上,乔伊斯在旋转,红色衬里在十二月的灰色光线里飞扬。
“山洪暴发后,水会汇集到这里。”艾伦接着说。
越过一道光秃秃的山脊,地中海蓦然呈现在乔伊斯眼前:天边一带灰蓝。艾伦看了眼后视镜,减慢车速,让乔伊斯尽情欣赏。此时跟在后面的一辆货车却引擎轰鸣,打算加速超过去。卡车车斗里的阿拉伯工人们向乔伊斯欢呼招手,艾伦仍慢悠悠地开着车,固执地要证明他才是道路的主宰。货车司机又是鸣笛,又是打手势。艾伦继续放慢车速,几乎要停下了。司机不停地鸣笛,乘客们叫喊着,挥舞着手中的铲子与镐头。
乔伊斯探身拍了拍艾伦的肩膀。
“别这样,”她说,“荒唐。”
艾伦耸耸肩,“让他们等着,”他说,“相信我,他们没什么要紧事。”嘴上这样说,他还是踩了脚油门。
车在纳布卢斯爆胎了,耽搁了三个多小时。艾伦去了附近的修理站和工人交涉,乔伊斯则坐在咖啡馆里喝着薄荷茶。两个地方都在显著位置挂着耶路撒冷穆夫提哈吉阿明·胡塞尼的影写版照片,两张照片里的他都是一副气汹汹的样子。在咖啡馆,开裂的绿色墙壁上还挂着一幅老城壁画,被夸大的清真寺不成比例,似乎占据了整面墙,犹太痕迹则毫无踪影。乔伊斯心想,双方的画卷中都没有对方的位置。若单论数量,也许阿拉伯人更有权利这样做,但即便犹太人是少数,在乔伊斯看来,巴勒斯坦,至少是大部分巴勒斯坦显然应属犹太人。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坐在小木桌边,冒着热气的茶水散发出薄荷叶的味道,毫无防备的乔伊斯猛然意识到,在伦敦,也许令她着迷的不仅仅是复国主义梦想中的现实成分——田园,社会主义,乌托邦——这些都生动地展现给了汤因比厅那群黑压压的急切的听众,令她着迷的还有那梦想似乎可以终结犹太人的孤独感。而当时,无论何事,只要涉及她与马可的关系,就会让她牵肠挂肚。她对复国主义的热忱是否纯粹出于个人原因?是否因为她愚蠢地希冀通过改变世界来改变马可?此前整整一年,每当马可疏远她,复国主义就是她的希望和圣殿。马可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参加了多少次会议,他也没听说过那些被秘密传播的名字,阿罗索洛夫或是布伯,而现在这些名字对她来说就像塞尚和凡·高一样熟悉。不是周末,她却在冬日晚上溜到弗德维治路,冒雨去“剧院”或“音乐会”,他一定以为她在偷偷会情人。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在会情人,但绝对仅仅是为了他。即便如此,她注定要失望。马可对魏茨曼和他的犹太国只有嘲笑,也正因为此,她才隐瞒了外出原因。而他作为生活在英国非犹太人中的犹太人,似乎只感受到痛苦,他画画的动力似也来自这种痛楚与隔绝,他最害怕的就是失去这些动力。
到海法时,天已经黑了。港口附近,沿海岸线浮现的仓库就像一群聚在一起的阴谋家。潮湿的空气有股咸咸的味道,乔伊斯感到自己的胳膊、腿、脸上都薄薄地糊了层油和盐。艾伦的头发汗津津地发亮。汽车头灯的黄色光柱里,一只长癣的狗冲到路上。艾伦减慢车速,让狗过去;然后转到一条小路,熄了火。离海很近,乔伊斯可以听到海浪拍打水泥堤岸的声音。艾伦下车为她打开车门,她感到双腿似灌了铅,但还是随艾伦沿小路走去。走了大约一百码,他突然转进一条窄巷,在停车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这条窄巷。高高的砖墙上开了扇金属门,离地两英尺。艾伦用拳头砸了两下门。乔伊斯听到门闩滑落的声音。弗兰姆金向外张望;蒙蒙月色在他脸上投下淡淡微光。看到乔伊斯,他笑了,伸手扶她上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说。
“那你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她答道。
弗兰姆金点亮两盏油灯,储存室里放着一摞浅板箱,都印着“大都市电影公司所有”的标记。远处的墙边还堆着许多小盒子,侧面盖着希伯来文钢印。
弗兰姆金指指那些板箱,“你要运的就是这些,道具。这里有份演员名单,运给他们。”
乔伊斯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打印整齐的名单和地址。
“板箱里是什么?”
弗兰姆金对她凝视良久。
“你说过你想帮忙,对吧?‘尽我可能。’你是这样说的吧?我以为你明白。”
“我是想帮忙。”
“尽你可能,对吧?”
乔伊斯微微有些发抖。
弗兰姆金走到板箱旁掀开盖子,乔伊斯呆住了。弗兰姆金一口气说下去:“你要分批运,一次运几箱。哦,不要用你来时坐的车,我不想再让别人见到你和艾伦在一起。如果有人问,我知道你明白如果被拦住,会有人问你,就说我让你用那辆老爷车,给公司做些收尾的杂事。克施,如果他找到你,他会认为那是瞎说,当然他不会找到你。但如果他找到你,他会认为我让你用那辆车,是想在你面前炫耀我的富有和慷慨,因为我显然想勾你上床。没关系,不要解释。还有,最多十天左右来趟海法。如果需要六周时间把这些都运出去,那就六周,我们可以等。子弹好说。大板箱,每次至少运两箱。”
乔伊斯盯着那些枪。
“可是列奥从没提过枪的事。”
“列奥?谁是列奥?”
乔伊斯看着弗兰姆金,灯光摇曳,暗影在他脑后狂舞。突然明白过来的乔伊斯瑟瑟发抖,她害怕,又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
“列奥·科恩,伦敦来的。”
弗兰姆金盯着她,一脸不屑,“我不知道什么列奥·科恩。”
“老师。我是来当老师的。”她更像是对自己说,而不是对弗兰姆金。
“听着,你已经卷进来了,不能回头。”
乔伊斯左看右看,目光迷乱,心怦怦直跳。这里没有需要打理的果园,也不需要她和孩子们一起唱歌。她自己就是那唯一的孩子,绝望的孩子。
弗兰姆金急切地低语道:“以后你开车来这儿之前,先给‘谢柯兄弟’打电话,海法的旅游公司,电话号码是240,艾伦的兄弟莫蒂在经营。他会和你见面,帮你装车。今晚就可以开始。”
“今晚?”乔伊斯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否则为什么把你带这儿来?”
“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要去哪儿,”她磕磕巴巴地说,“我从没在这儿开过车。”
弗兰姆金扶住她的胳膊,“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是的,我想要认真。”
“你以为我们会不帮你找路?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你所要做的就是跟着一辆车,然后自己转到另一条路上,送几件货。第一家在拉马拉,从海法去耶路撒冷的路上;然后再跟另一辆车,完事后你就回海法。你所需要的一切都会准备好:钱、衣服、食物。我们的人通知你之前,你不能回耶路撒冷。”
“如果有人来找我呢?”
“你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没人会找得到你。电影的收尾工作比预计的要慢,明白吗?”
屋子里微微有股发霉的味道。油灯发出的黄光突然旋转起来,变化成绿色与黑色。乔伊斯觉得要被这窒息的气氛淹死了。
“我要透透气。”她说。
弗兰姆金直起身,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加剧乔伊斯的虚弱感:电影制片人,公司经理,他真是春风得意。
“我们走,”他说,“来,戴上这个。”
他递给她一顶假发,棕色鬈发,巴勒斯坦正统犹太妇女戴的那种。乔伊斯把假发压得太低了,好像是在伦敦和纽约,天冷时戴的羊毛帽。弗兰姆金快步走上前,帮她戴好。
乔伊斯走进咸咸的空气中,星星在头顶旋转如迷狂的鸥鸟。她尽量镇定下来,坐到弗兰姆金的汽车的司机座上。板箱很快就被搬上后座,没等她反应过来,艾伦就启动了前车,从车窗招手示意她跟上。乔伊斯打着火,踏了两次离合器才挂上挡,向前开去。
几小时后,黎明潮湿而迷蒙,地中海上空的黑灰色云团让人辨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一所破旧的小房子旁,乔伊斯把弗兰姆金的车停在了歪歪扭扭的遮篷里。她的脑子里堆积着形形色色的影像和气味:见到她时都耷拉着脸的两个男人,几乎无话,都穿着俄罗斯式高领衫,却戴着阿拉伯头巾以遮人耳目;她去的那些地方所途经的小路一条比一条糟糕;通往化粪池的地沟散发出臭气,一个阴郁的男孩儿带她绕过化粪池;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人影帮她卸货,把子弹盒先装到标有“学校薄饼”字样的锡盒里,然后放在提把牢固的篮子底部,再迅速藏在新鲜蔬菜的下面;棕榈树旁的藤架,在月光下投下十字架状的黑色剪影;最后她来到一个农场的谷仓后,一向歪七扭八的茅屋靠在谷仓旁,这时,她突然闻到一股野生金银花的香味。浓烈的芳香似要向她证明她刚刚燃起的希望是正确的,暴力也可生出甜蜜。
一进屋,筋疲力尽的乔伊斯便倒在了离她最近的一件家具——一张窄窄的长沙发上,沙发坐垫很单薄,没有任何装饰。她做这些事,马可会怎么想?也许和对她的画作的评价一样:绝望的业余爱好者的作品。她自己怎么看?她不确定。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个隐秘的叛教者,她觉得她背叛了自己。她所过的日子与她所希望的生活之间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自从在凌乱的床上与马可的第一次争吵到现在,她已踏入了黑暗,甘愿为那些志向远大的人做这些不堪的事。也许归根结底,她想要的很简单:爱、和平与安宁。
乔伊斯强打精神脱掉衣服。她光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时鸟儿开始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