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北塔皮奥特的房子,布鲁伯格骑车前往阿布托尔的阿拉伯村庄。约十分钟后,他下了车。夜色清明,找到石墙上最皎洁的一点月光后,布鲁伯格卸下画箱,取出调色板。还在伦敦时,细心周到的乔伊斯就给颜料管编上了白色号码,这样即便光线昏暗,他依然可以作画。他再也不能爱她了,尽管他希望他还可以。与妻子的疏离几乎令布鲁伯格难堪——他这个岁数的男人不应因母亲去世一蹶不振,可他没办法。伦敦医院,夜已阑珊,母亲的病榻旁,窗外,雨水恣肆,夜空一片墨蓝。母亲突然清醒过来,几周了,这还是头一次认出他。“我会永远记住你。”她说。当然,恰恰相反,是布鲁伯格会永远记住她:移民的孩子,母亲就是船,就是保护神,她宽大的裙裾就是船帆,他则躲在底层货舱,揪着她的裙子,脸紧贴在她腿上。他内心悲戚,乔伊斯总在点滴之处支持他,这令他更感痛楚。她的关怀照料彰显出他的薄情寡义。他对她无动于衷,心魔重重。母亲并不是他内心唯一的鬼魂,她的死释放了其他心魔。战争结束六年了,那些死去的朋友们却都出现在这里,犹如班柯的鬼魂,无论那头颅闯进梦中还是幻想,都是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雅各布·罗森,皮开肉绽的脸上布满黄色脓液;吉迪恩·希弗,笑容依旧甜美,身体残缺不全。
越过起伏的排排房屋,布鲁伯格把视线投向西罗亚和橄榄山方向,然后支好画架和画板。他坐在岩石上,照惯例,先以炭笔和铅笔在写生本上仔细勾勒出周遭景物。月光倾满山谷,浅灰色的橄榄树几乎成了白色。
俄顷,山上小径传来脚步声,他回头寻声望去,只见两个阿拉伯男人并肩热烈交谈着。布鲁伯格看着他们消失在小径转弯处,继续画画。
足足过了20分钟,喧哗再起,这次声音来自山下的房屋。布鲁伯格站起身,透过树叶望去。在他下方约150码处,喧嚣伴着烟尘四起,恍惚间有两个人影,是在打斗,还是在做爱?布鲁伯格分辨不清。一个白色身影在月光中站起身,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他掸掸尘土,朝山下的房屋走去,消失在橄榄树丛中。另外一人定是紧随其后也走了,不过那时布鲁伯格已再次沉浸在他的画作里,将他们抛在了脑后。
勾勒完毕,他一口气画了两个小时,直到天黑才骑上车回家。布鲁伯格单手紧握把手,另一只手拿着刚刚完成的小画作。他经过了一排建设中的房子,自行车在砾石小路上吱呀作响。
花园里玻璃罩下的两盏路灯照亮了院门。布鲁伯格进门时,乔伊斯正坐在床上。他们带来了两只箱子,乔伊斯的脚边是那只大箱子,整理了一半。她的头发梳在脑后,穿着她从英国带来的一条冬天穿的长睡袍,很不合时宜。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导师,里欧·科恩跟她说耶路撒冷晚上很冷,即便是在夏天。
布鲁伯格给乔伊斯递上一枝茉莉,他在大门口采的。
“做客岂能空手,”他说,“哪怕礼物不起眼。”
“你又不是客人。”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开口辄错,他得放她走了。
“你画了些什么?”乔伊斯问。
“村庄,树。”
乔伊斯倚在床上。屋里的两张窄床是欧伯莱·哈里斯借给他们的,他是伦敦的犹太复国组织驻耶路撒冷代表,就是这个组织安排他们来到这里。屋里比屋外热,一线汗水从乔伊斯的下巴流到睡袍领口。
布鲁伯格回身小心地把画作靠在墙边,只有上缘碰着墙壁,然后一脚踢掉了凉鞋。
“他们委托我画的,”他说,“我画不出来。”
“有那么难吗?”
布鲁伯格从后兜掏出说明。
“‘系列作品,表现重建生活。进步、创业、发展。’也就是说,表现振奋人心的犹太拓荒者,也就是说,宣传。”
“晚上的时间你就可以自己支配了。”
“哪儿够呀!”
她什么都没说,但他能感觉出来她并不认为替人作画对他有什么损害。何况还是这件事,他知道她对此项事业的信念有多坚定。不过乔伊斯则知道此时此刻,沉默是金。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没提钱,巴勒斯坦基金会预付给他的60英镑,还不够买他向乔伊斯承诺的牛奶与蜂蜜。
“茶?”布鲁伯格问。
“我想来点儿别的。”
乔伊斯拿过床边的白兰地酒瓶呷了一口,坐起身,撩起睡袍,从头顶脱下,扔在身后。她坐在床上——勇敢,布鲁伯格心想——等着他走过去。他们已经几周,也许几个月没做爱了。起先他没动,当她伸手去够睡袍时,乳房的晃动撩起了他的情欲。他快走三步,抓住她的手腕。
“不是现在,又是何时?拉比们难道不是这样说的?”
布鲁伯格大笑,低头亲吻她的乳房。
干完事(他知道她不满意),布鲁伯格下床把他的画作转过来,还湿着。他感觉屋顶上的月色画得不错,其他都不好。想起村庄里往山下走的身影,他对乔伊斯说他故意没把他们画进去,因为他对人物已经不感兴趣了。
“你厌恶人类,”她说,“他们在干什么?”
“做爱,要么就是当地人在吵架。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很远的地方。”
空气中隐隐有股松脂香,竟然是从屋外飘进来的。布鲁伯格光着身子走到门口,在花园里踱了几步。稀疏的草坪,周围点缀着几丛灌木和岩蔷薇。空气中的薰衣草味儿和松脂香似乎来自一丛开心果树。乔伊斯走到他身后。
“不是真正的伊甸园,”她说,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但如果我俩有谁被逐了出去,就太遗憾了。我爱这里。”
他松开她的手臂,走到一边。
他们隐隐听到了低低的呻吟声,仿佛有人在祈祷,声音越来越响,一个血糊糊的人影蹿过树丛,冲向布鲁伯格,抱住他,摔倒在地,把布鲁伯格压在了身下。乔伊斯惊叫一声,声音尖厉而悠长。布鲁伯格推开身上的重物,翻身爬起。那人影,是一个身着阿拉伯服装的中年男子,抖了几下,不动了;身上的白色长袍已撕破,被血浸透,手攥一块头巾压在胸口,企图堵住从心脏上方的刀口汩汩涌出的鲜血。头巾也已浸为血色。乔伊斯蹲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张失去生命的,被毒打过的脸,大睁着双眼盯着她。她吃惊地看到此人苍白的皮肤,连鬓红胡子,两缕正统派犹太人的卷曲边发。布鲁伯格站在她身边,借着月光,她看到他的脸、胸、手臂、腿,以及软塌塌的阴茎上沾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