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蒙在鼓里,他忙了店里的事,还不忘常去看望林尚南。老秀才已很少起床走动了,阿海一天不来看他,老人家总要惦念着,那倒也不是专等阿海每次带来的海鲜小点心。老秀才原是从孙子建新身上,悟出“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传统说法是不合道理的。但孙子走了,使他感到寂寞。现在有了阿海,他又可听到书中没有的人世故事,是喜是悲都有趣。自然,有时老岳祖也应孙女婿的要求,教些古文经典。阿海十分珍惜受教的机会,因此也就没有时间去茶店听书,更无暇与街坊闲聊。
曾殿臣不管自己多忙,即使出门主礼、主祭,饭饱酒足了,也要在“龙海之家”歇店之后,来与阿海坐坐,喝杯清茶。自然,更多的时候是美玉母亲炒几碟小菜,让他与阿海对酌,无所不谈。对“龙海之家”的关心,曾老远远超过林府,这是不争的事实。今天曾殿臣一进店便说:“我的朋友送我一坛沉缸酒,阿海,你到我家来与我共享。”
阿海心中明白这是老人有要事相告的借口。美玉母亲迟疑了片刻,决定炒四碟菜肴让阿海带上,并关切地说:“沉缸酒又叫做‘出门倒’,贪杯的出了门,见风即倒,你不可过量才是!”
阿海没有母亲,也没有岳母,他把对这两者的亲情与敬重,都寄托在美玉母亲身上,因此随即应是。
曾殿臣跟过去一样,不急不忙,仍由“皇帝牛偷吃麦”的闲话说起,不想一下子给阿海太大刺激。但曾老今晚觉得,如何开话题是一门学问,想了想,问阿海:“你说渔溪人与别处人,比如说与你牛田人,有何不一样?”
“渔溪人热心,我在龙田找不到像你老人家这样关怀我的人!”阿海说的是真心话。他接着说:“我应称你作伯父,但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不敢高攀!”这也是真话。
但曾老听了哈哈大笑:“你的岳父叫我做叔父,你叫我做伯父,这辈分如何算?”
阿海倒真的未想到这一点,手拍大腿,也哈哈大笑。
“但这不重要,尊敬是在心里的,对你阿海,我是很看重的。话说回头,渔溪最厉害的是‘闲嘴’,嘴尖如刀哟!”曾老呷一口酒,还不想开门见山。他举了一个例:“那茶店伙计阿三,挑水、劈柴、烧火、倒茶,得罪了何方神仙?”
“阿三出了什么事?”阿海关切地问道。
“他的儿子人称神童,五岁就识字,学着写了一封信,文不加点‘爸爸我吃饭不配菜阿公高兴抱我妈妈也抱我……’阿三不识字,请吃茶的人看了,信被读成:‘阿公高兴抱我妈妈,也抱我’岂不成了‘扒灰’?阿三开头不相信,但经不起闲嘴们不断说刻薄话,使他不得不回去看看,结果好好一家人吵翻了天。我昨日路过茶店,阿三拦路叫我把信读给他听,唉!那明明是‘阿公高兴抱我,妈妈也抱我’嘛!”
“真缺德!”阿海随口骂了一句。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写信,也是文不加点,但那高老夫子倒不至乱读,因此问道:“谁读的信?”
“阿三说是山猴张有财先看,后来许多人都跟着这么读。”
“阿三得罪了他?”
“有可能。他挑水,那姓张的常堵在门口,粗人嗓门粗,难说不得罪了他。”曾老话犹未尽,接着说,“尖刀两边刃,渔溪盛行的白字诗(打油诗),骂坏人也伤好人。其实他们并无才气,简单一句‘雨仔飞飞,某某扒灰’,今日某某是张三,明日某某是李四,就是这一手来败坏人家名声。”曾老感叹道。
阿海朝老夫子看一眼,心想,莫非你老人家也被“某某”过,有切肤之痛?但他自然不便问,只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来看渔溪人都客客气气,很少打架,更不见拼乡械斗……”
“那倒是事实。但你牛田人是先出拳,后骂娘;我渔溪人是先骂娘,后出拳;那福州人则激烈对骂,唾沫喷得你满脸,并不出拳。”
曾老这样说,阿海听了不服,大胆反驳道:“我们牛田读书知礼的人最多!”
“那也是事实,但我说的是不读书、不知礼的人,被这类人缠上了就麻烦。”
曾老说完这道理,觉得应转入主题了。但他停顿了一下,说声:“再来一杯,再来一杯!”之后继续说:“其实对付这帮人的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叫他们没奈何!”他又补充一句,“最要紧的是,家人不要被挑动。我说的是包括陈老板娘母女俩。”
老头子酒喝多了,画蛇添足,其实是说漏了嘴,但阿海并不知觉。原来,美玉母亲起得早,开店门时发现贴在门外的白字诗,读到对阿海及她们母女不堪入耳的话时,便赶紧用热水洗刷掉,未让她的女儿及阿海夫妇看到。
“你老人家知道,我阿海待她们母女,敢说亲如一家人!”
“问题……”曾殿臣原想说“问题就在这里”,还好及时刹车,改口道,“问题不在你们身上,因此,如果你我遇到这番事,置之不理为上策。”言语虽然重复,但未露马脚。
曾殿臣对自己的说词感到满意,认为已替这小子种了牛痘,到时不至出天花了。另一件事,应正面地商量,便直截了当地说:“渔溪市面正在发动抵制海口、龙田海货,那是虚张声势。谁愿去吃莆田高价货,更不可能去福州倒买福清的鱼鲜海货。他们的说法是对着我们‘龙海之家’来的!”
阿海早就听海口客、龙田客说起此传闻,但未加重视。今晚曾老语气这么重,阿海开始认真了。
“你老人家必已想好如何解套了。”阿海只是想,曾老是本地“说话人”,只要他出面,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我想过,此事涉面太广,由我出面一一疏通,被动得很,也很难周全。我们要以攻为守,请你岳父出面,来个更大的‘虚张声势’与之对阵,这样,必能将他们逼退!”
自日军南侵海路断了之后,林继祖被困在家乡。他虽然日夜挂念着万隆的纺织厂,但音信不通,只有干着急。他无意在渔溪街经商,认为那都是小摊小贩微不足道。今日既然阿海有难,自应出面支持。莫说他自己,如果老爷子身体硬朗,也会为阿海亲自出面。因此,他一口答应曾叔及阿海的请求,并立即请三弟孝祖来商量。
继祖明白曾叔意在虚张声势,吓阻对方。但孝祖对在近街开个“鱼牙饭馆”联营店,极有兴趣,因此,筹办得十分卖力。那一天,在‘龙海之家’虽然只席开四桌,但把镇长加队副、警察所长加警官、地方乡绅及各大店的老板都请到了。只有金店的女老板,特意提前向孝祖解释,说那是男人们的聚会,她妇道人家不便出席,请求原谅。林大少爷“遵家父之命”宴请,谁不想去沾光?况且,孝祖特请县城阿雅大师来掌勺,还可大饱口福呢。
开宴时,继祖起立,彬彬有礼地致词:“敝人三兄弟遵家父之命,敬请各位长官、社会贤达暨各大老板前来小酌,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幸蒙诸君光临,不胜荣幸!”
继祖刚说完开场白,正要进入主题,孙连长带副官进门。所有人都起立示敬。继祖趋前去请他到主桌就席,这样,致词就中断了。
孙连长自东张镇团部赶回驻地,一见林府请帖,即简短交代了军务,匆匆赶来赴宴。他感到诧异,林府气魄那么大,今日却席设这小店。他虽然很有教养,但也不脱军人的直爽气质,因此开口问道:“我初看请帖,差点奔赴府上,想必有幸拜见令尊大人。他老人家可安好?”
继祖自然听出疑问,但只应道:“承蒙惦记,家父安好。老人家还常牵挂着连长呢!”
“唉,军务繁忙,三次反攻县城未得手,寝食难安呐!早就想趋庭聆听长者教诲,实不得闲暇,憾甚!”孙连长摇了摇头道。其实,孙连长是想,在光复福清县城之后,去见这位县内德高望重的长辈,自己才有面子。
一席人都静静地听着。孙是驻军长官原本不管地方的事务。但这动乱年月,地方首务是治安。孙连长在,阿头们都龟缩山林,连海盗也不敢再上岸近街骚扰。镇长、所长还很顾忌孙氏黄埔军校的老资格,难料他的蒋校长有朝一日心血来潮,把这名高材生叫到身边去重用呢,因此,都对他敬畏三分。
话题扯远了,何时才能转入今天设宴的主题呢,不能白请客呀!曾殿臣有点急了。因此,他率先接过连长的话,巧妙地破题道:“不但你孙连长,在座的诸位都必疑惑,林府何以用这小庙请大菩萨?我那尚南兄就是嫌这个店小,请各位来计议,如何扩张营业。”
“林府开饭店?”孙连长感到不可思议,但他马上转言道,“噢,我明白了,我们四川的大户人家,也开个饭店作‘二厨房’。”
今天四桌酒席分别由林家三兄弟及阿海陪客。阿海与饭店同道及鱼牙店的老板同桌。大家都静听首桌的大人物谈论,无人出声。只在此时,“友会楼”老板沉不着气,轻声问阿海:“你们厨灶请谁主理?”
“阿雅,阿雅大师主理。工薪、二成干股加上老秀才面子。请他出山真不容易哟!”
林府的财源加上阿雅的手艺以及这牛田哥的能耐,福州店“朋聚楼”、“友会楼”老板们第一次感到,在此不过一里长的乡镇街市,遇到真正对手了。如今已是“风满楼”了,山雨还会远吗?他们紧锁眉头吃闷酒。阿海暗想,曾老好“枪法”,“一颗子弹”即中靶心。让我来补它一“枪”,摆平鱼牙店老板们。
“请,请,请!这黄花鱼要吃大、吃鲜,是海口刚挑来的平潭货、舟山货。”满桌都是内行人,阿海自知这是废话,但他话锋一转,“海口、龙田的‘鱼牙行’都说不再向渔溪供货了。我是搬出林府,说如果送渔溪的鲜货无人收购,就统统交‘龙海之家’,林府兼营个鱼牙店,小意思嘛!”阿海回头向邻桌的孝祖求证,得到确认后他继续说,“其实,买卖双方都讲个‘货’字、‘价’字,渔溪客哪有不吃港头蛏、下遥蛤的?有人吃肉,自应有人杀猪!”
这道理是浅现的,阿海发动了猛攻。
客人们多以为今日是补办开门宴,并未准备好如何对付这牛田哥。因此,即使鱼牙店老板们感觉受到威胁,还是无人出头说些什么。
镇长、乡绅们自然高兴,多一家菜馆,多一个换口味的去处,特别是阿雅大师主理的大店。警察所长、警官倒并不十分兴奋。渔溪赌场“头家”叫彩时,不喊“统吃”,却喊“警察哥叫菜”,意思是“连碗一道吃了”,比“统吃”还彻底。这一点,“朋聚楼”老板最有体会。但这林府的饭店,警察哥就不便连碗“吃”了不付账。
今日阿雅师调理的多是应时海鲜,菜肴口味不错,但不惊人。只有那道清蒸鲥(刺)鱼,是用猪网油吊在锅盖内,使之逐滴上油,让鱼鳞柔中带脆,鱼肉鲜美,连‘朋聚楼’老板也叫绝。自然,大家最感不足的,是因为南洋海路断了,缺了燕窝,吃不到阿雅大师擅长的海参鱼翅燕窝羹。也有人说,阿雅师有一块抹布是长年泡在乌骨鸡汤里备用的。通常他下锅时,必先用这块抹布抹一下锅底,因此,他烹饪出的菜肴,每一道都鲜味浓郁。不幸这块抹布今日连同厨刀一并被鬼子扣在城门口,自然煮不出阿雅特味来。看来,只为吃阿雅大师的拿手好菜,也必须赶走日本鬼子。
渔溪客们在宴席上不便说些什么,铁饼老板很想掀开白字诗话题,但在这个场合,他自知不会有人响应,也就默不作声。席散了,大家走在街上,就像即将烧开的一锅水。
凭你曾殿臣搬出林府,就能替阿海摆平渔溪店家的诸路神仙?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