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数量的选择虽然与埋葬人数的多寡有一定的关系，但也需要较为强大的经济实力来支撑，在丧葬活动日益商品化的趋势下更是如此。东汉时，西南地区丧葬活动的商业氛围十分浓厚，“砖室墓、石室墓和崖墓等墓葬在墓室结构的用材、崖墓的开凿、墓室装饰和专用随葬品等方面无不充溢着商品化因素”。一座墓葬的修建往往需要花费较大的财力、人力和物力，一些墓葬的铭文直接表明了这一点。四川南川县雷劈石M5墓门铭刻云：“阳嘉二年，王师作墓，四万。”綦江七拱咀M7墓顶外石包铭刻云：“光和四年三月二日，平路元立作冢，万五千。”贵州习水三岔河乡M2墓口铭刻云：“章武三年七月十日，姚立从曾意买大父曾孝梁右一门七十万，毕知者廖诚、杜六，葬姚胡及母。”前述多室钱树墓葬往往出土有十分丰富的各类随葬品，有的墓葬如贵州兴仁交乐M14、青海乐都马家台M1还出土有表明墓主人生前官职的官印，可见这些墓葬的主人当为有经济实力的地方豪强，少数人还曾担任地方官职。
综合上述各点，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种认识，即部分钱树墓葬的主人生前曾担任一定的官职，是郡、县级佐吏，或是县令、县长，多数则是无官秩的经济较为富裕的地方豪强。也就是说，钱树墓葬的主人应主要属于当地的中上层社会人士。
第三节 钱树的功能
钱树的功能，是钱树研究中关注比较多的一个话题。有的学者认为，钱树的主要功能是引导墓主人升天成仙；有的学者认为，钱树拥有生命树、财富生殖和天梯的功能；有的学者认为，钱树既是生产财富和吉祥之树，又是追求长生不老的升天神树，还是祈祷丰收的社祭之树，还具有祈望生殖的意义。这些意见对于进一步深入探讨钱树的功能，颇具启发性，但都不全面，甚至还有误解之处，而且没有区分出钱树各个功能之间的主次。从本书第四章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钱树图像往往拥有多重的象征意义，这就意味着，在钱树主人的想象中，它的功能应该是多重的，而非单一的。综合钱树的图像来看，其功能应主要有以下四种。
（一）模拟天国仙界的景象，在西王母等神灵的帮助下，引导墓主人经由昆仑山而升天成仙
在钱树上，与天界、仙界有关的图像很多，除我们在第四章所讨论的西王母、佛像、龙、天马、钱币和璧形等图像外，还有羽人、日月神、凤鸟等图像。
羽人图像钱树体的顶饰、枝叶、主干侧饰和钱树座皆有出现，而以枝叶最为常见。按照羽人手持物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下面三种情形：持节、抱柱、持芝草等物。持节羽人最为常见，多位于枝叶上，偶尔也出现于顶饰和主干侧饰上，在四川绵阳何家山M2、西昌马道杨家山M1、云南昭通桂家院子M1、贵州兴仁M2、赫章可乐M3、湖北宜昌秭归台子湾遗址ⅢM3等汉墓出土钱树，以及重庆国友博物馆藏钱树上皆有发现，持节羽人或骑鹿，如贵州兴仁M2钱树体羽人骑鹿枝叶，或作行走、站立状，如绵阳何家山M2钱树体顶饰、西昌马道杨家山M1钱树体主干侧饰、昭通桂家院子M1钱树体羽人枝叶、秭归台子湾ⅢM3羽人与龙形枝叶。抱柱羽人较为少见，皆位于钱树座上，均作骑羊抱柱状，如重庆国友博物馆藏钱树座。持芝草等物的羽人亦较少见，仅分布于少数钱树的顶饰和树座上，或持芝草，如四川三台胡家崖墓钱树顶饰，或双手捧不明物，如成都出土洞天形钱树座。在汉代人的宗教观念中，身生羽毛，乃成仙之表征，亦是仙人的象征。故钱树上的羽人应是汉代仙人的一种艺术表现。节在汉代政治中是使者的一种凭证，汉代宗教吸收了这种观念，使之成为仙人传达天国仙界信息的一种象征，钱树上的持节羽人应当就是这种观念的反映。
日月神图像很少见，仅见于四川彭山双江公社崖墓钱树顶饰和湖北宜昌秭归台子湾遗址ⅢM3钱树力士托日月枝叶上。彭山双江公社崖墓钱树顶饰一侧有一人腰身及双退细长，双手高举托一圆轮，轮中一面有桂树，另一面有三足乌。秭归台子湾遗址ⅢM3钱树力士托日月枝叶下部有一下蹲之力士，力士双手托举一圆轮，轮中一面有一鸟，另一面有一树一蟾蜍。从圆轮中的图像来看，这两例所表现的都应该是汉代神话中的日月神。这两例日月神，与四川地区汉代画像砖石上常以伏羲女娲手托日月或羽人背托日月的表现方式均不同，应是钱树的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是钱树艺术又一个区别于汉代画像砖石的地方。
凤鸟是钱树上一种十分常见的图像，广布于钱树的顶饰、枝叶、主干侧饰和树座各个部位上，通常作一鸟昂首、站立、展翅状，有时还口衔一丸，如四川三台胡家崖墓钱树顶饰之凤鸟。对于这种形象的鸟，有的学者称之为“朱雀”，但朱雀乃汉代神话中的“四灵”之一，在汉代画像艺术中常与青龙、白虎、玄武配对出现，钱树上极难见到这种组合，故钱树上的这种鸟形象应当与朱雀无关。在重庆忠县邓家沱汉阙上有一种鸟的形态与之非常接近，其旁有铭刻称之为“凤皇”，可见钱树上的这种鸟形象与凤凰关系密切，故不少学者称之为凤鸟。在汉代神话中，凤凰不仅是天降祥瑞的一种表征，而且还可以作为通往昆仑仙境升天成仙的坐骑。《说文解字》释“凤”字云：“凤，神鸟也……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因此，钱树的凤鸟图像应有两重象征意义，一是构建一个祥瑞和谐的仙界氛围，二是作为墓主人升天成仙的坐骑。
对于汉代墓室画像中的西王母、东王公、伏羲、女娲、羽人、凤鸟、龙、九尾狐、蟾蜍和玉兔等图像，黄佩贤、汪小洋、张倩仪等学者概括地称之为“升天图”或“升仙图”。从这些形象在汉代宗教神话中的象征意义，以及汉代人对于升天成仙的狂热追求来看，这种称呼法是合理的。从第四章和本章本节的分析来看，除伏羲、女娲外，钱树上也有学者们称为升天图或升仙图的各个构成要素，因此，笔者以为亦可借鉴总括称之为“升仙图”或“升天图”（下文简称“升仙图”）。为什么钱树的主人要如此孜孜不倦地模仿天界、仙境呢？这可能与汉代人的一个宗教观念有关，即欲与仙人沟通，必须先模仿出一个仙人的环境，这样才能感应仙人从渺不可及的天界、仙境下来，赐予凡人仙药，或直接迎接凡人升天成仙。《史记?孝武本纪》记载：“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不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泰一诸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
钱树的“升仙图”与汉代昆仑神话关系密切。首先，钱树多以西王母为尊神，而西王母神话与昆仑神话在汉代逐渐融会为一体，西王母已成为昆仑神山上的一位尊神；其次，除西王母外，龙、天马、凤鸟等钱树图像在汉代神话中也往往与昆仑神话有比较密切的关系（详见第四章第三节和本章本节上文的分析）；最后，部分钱树还有直接以图像勾画昆仑神山的一些迹象，比如四川西昌高草汉墓钱树顶饰西王母座下有一柱，柱之末端有表面饰水波纹的环，此环据小南一郎先生的考证，即为昆仑神山外弱水的象征。由此可见，钱树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象征昆仑神山的意味。
在汉代的神话中，昆仑山既是一座众仙云集的仙山，又是一座沟通天地的天柱，还是凡人升天成仙的必经之途。汉代纬书《河图录运法》云：“地之位起形于昆仑，坐广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众仙之所集也。”《河图括地象》云：“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其山中应于天，最居中”，“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员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之，与天地同休息。其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员周如削，肤体美焉”，“昆仑山为天柱，气上通天。”《淮南子?原道训》云：“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王充《论衡?道虚篇》记录当时人的观念亦谓：“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
除了各种图像表现出了强烈的升天成仙的意图外，钱树上有的铭文还直接表达出了这种愿望。重庆国友博物馆藏钱树顶饰主干上铭刻有“延寿”二字。所谓“延寿”，延长寿命也，使寿无止境也。汉代人常视长寿之人为仙人，《论衡?道虚篇》即谓：“世见长寿之人，学道为仙，逾百年不死，共谓之仙矣。”东汉末刘熙《释名?释长幼第十》亦云：“老而不死曰仙。”
综合上文所述，我们认为，模拟天国仙界的景象，构建一个升天成仙的图景，在西王母等神灵的帮助下，引导墓主人经由昆仑山而升天成仙，应该是钱树的一个主要功能。
（二）保护墓主人在死后旅途中的平安，保佑墓主人子孙繁荣昌盛
《论衡?论死篇》记载，汉代“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汉代人由此对亡者满怀敬畏，害怕逝者变幻为鬼危害生者。但是，他们又希望亡者保佑其活着的子孙后代。汉代人处于焦虑和矛盾之中，一方面要采用诸如“解注”之类的法术隔断亡者与生者的联系，另一方面却要不断通过各种方式“讨好”亡者，试图与之建立良好的联系，企盼他（她）不要危害活着的人，从而能够“令后世子子孙孙仕宦，位至公侯，富贵将相不绝”、“承天百福，子孙千亿”。“利后”，使子孙后代繁衍昌盛，是包括汉代人在内的古代中国人丧葬活动的主要关切，也是最终目的。“讨好”亡者的最佳办法就是解决好他（她）的身后事，汉代人的通行做法是，一方面通过构建精美的墓室，描绘出升天的路径（升天图），引导亡者升天成仙，使之避免进入他们所恐惧的地下世界；另一方面通过举行方相氏驱邪仪式，埋葬镇墓兽、镇墓俑等方式，确保亡者在墓中和死后“旅途”中的“平安”。汉代墓室画像将这两个方面的要求均以艺术的形式充分表达了出来，正如蒲慕州先生对汉代墓室壁画的分析，“墓室壁画中大量的神仙和祥瑞图像，固然可以是希望死者去到一个无忧无虑的极乐世界的象征，也可以是为了保护死者而设的图像符咒，就如同镇墓文的作用”。
钱树图像与汉代墓室画像具有共通性。钱树上大量的天界、仙界图像所构成的“升仙图”，“满足”了钱树墓主人的升天成仙愿望。在本书第四章我们曾分析认为，钱树西王母具有保护墓主人“旅途”平安，有保佑墓主人子孙后代繁荣昌盛的“职责”，而龙、辟邪等图像亦具有趋利辟邪的象征意义，部分钱树上的“利后”铭文也明确表达了钱树的使用者希望它能够保佑墓主人后人平安的意愿。此外，在四川成都新都区互助村M3、贵州清镇M1和陕西汉中铺镇砖厂M5等东汉墓出土钱树上，常能见到熊的形象，或是分布于钱树主干上，或是见于钱树座上，位置往往较为显著。汉代人视熊为猛兽，认为它能够辟除邪恶，故往往在墓室的墓门上刻画出熊的图像，希望能够帮助墓主人避免邪灵的侵扰。既如此，钱树上的熊图像亦可能具有如此“功效”。这样，钱树也就“具备”了保护墓主人死后旅途的平安，进而使其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的功能，“满足”了钱树使用者对亡者的要求。这应是钱树的另一个重要功能。
（三）为墓主人及其后人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满足逝者和生者的“生活”需求
汉代人认为，“死人有知，与生人无以异”，故“将世间的生活模式完全‘复制’在死后世界中，人死之后所‘生活’的地方和生活的内容与生前的世界在形式上并无差别”。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如何安排亡者在死后世界里的“生活”，便成了汉代人丧葬活动中重点关注的内容。按照王充《论衡?薄葬篇》的记载，汉代人多“闵死独葬，魂孤无副，丘墓闭藏，谷物乏匮，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也就是在墓中随葬大量各种模仿日常生活起居的明器和食物。历年的汉墓考古发掘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汉墓，特别是东汉墓中，往往都会出土人形陶俑、动物陶俑、房屋模型、水塘水田模型等明器，而且还常在一些陶器上标明所装粮食的名称，完全是将日常生活搬入了地下世界。
钱树墓葬的主人也面临着同样的困扰，从出土随葬品的种类（参见“附表三）来看，他们采取了与多数汉墓相同的解决办法，也随葬各种各样的陶俑和模型明器以及其他器物。汉代人既然将死后世界想象成现实世界的翻版，则现实生活广泛使用的钱币这个代表财富的物品，也必然广泛出现于墓葬当中以供亡者在死后世界中使用。汉墓考古发现亦证实了这一点。汉代人认为，在死后世界里，亡者一方面需要用钱币来“满足”他们的“日常生活”所需，另一方面还需要使用钱币与各路神灵打交道，使这些神灵在他们的死后“旅途”中不要为难他们。1974年，在江苏盱眙县东阳公社7号东汉墓西棺内死者头部旁出土了一件木札，其上墨书云：“王父母范王父母当以此钱自塞祷/园山高陵里吴王会稽盐官诸鬼神/亦使至祷”，此木札“附近同出八十二枚散乱的五铢钱”，报道者推测木札与五铢钱原本是捆扎在一起的。从木札墨书来看，这些五铢钱明显就是贡献给墨书所提到的各路神灵的。汉代人还认为，亡者还要涉及租税、赋税的缴纳和获取问题，比如1935年山西某地出土的东汉灵帝熹平二年解注瓶朱书文云：“黄豆、瓜子，死人持给地下赋”；河南灵宝张湾M5：14号解注瓶朱书文云：“令母人自安，宗君自食地下租税二千万。”
按照汉代人的想象，钱树墓葬的亡者既然也要“生活”在死后的世界里，则他们也有上述需求，亦需要钱财来应对各种“需求”。本书第四章第四节曾分析认为，钱树上大量的钱币图像和摇钱场景图像，明显具有财富的象征意义，表现了当时人追求财富的强烈愿望，人们希望钱树能给他们不断生殖钱币，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这些钱树不断“生殖”出来了的钱币，应当主要就是为了“满足”钱树墓主人在死后世界里的各种“需求”的。
汉代人不仅希望丧葬活动中的仪式能给亡者带来好运，也盼望能为生者带来福气，企望逝去的人能为活着的人带来财运。比如传为陕西出土的一件东汉灵帝熹平四年解注瓶朱书文即云：“相胥氏家生人子孙，富贵豪强，訾财千万。”那么，我们似乎亦可推论，钱树既然能为亡者“生殖”财富，自然人们也希望它能为生者带来财运。
因此，钱树的又一个功能应当就是，为墓主人不断“生殖”财富，为其后人带来财运，以满足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的各种需求。
（四）帮助墓主人在天国仙界谋取一定的职位，保佑生者在人世间的官位亨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