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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十五(2)

“怎么不坐下,”穆仰天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赵鸣,“屁股上长了疮?”

“你骗不了我。”赵鸣十分警惕地说,“医院这种地方,治牙能治出艾滋病,输血能输出艾滋病,说不定你这椅子让哪个王八蛋坐过,也能传播艾滋病。这点儿卫生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不上这个当。”

赵鸣掏出硬盒中华,让了一支给穆仰天。穆仰天不接。赵鸣诧异地问,戒了?穆仰天说,医院不让抽。赵鸣朝卫生间方向示意了一下问,躲在厕所里抽也不行?穆仰天说,你要实在憋不住了,把窗户打开,进去抽两口。赵鸣嫌麻烦地说,那就算了。

赵鸣把烟揣回去,手插在裤兜里,像关在笼子里吃撑住了要消食的动物,在病房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我是不是成熟多了?”他很大度地问穆仰天,“你是不是觉得,士别三日应该刮刮眼睛?或者相反,觉得我很卑鄙?”

“我说,”穆仰天看着赵鸣,突然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有没有心情,去大街上追美腿?”

“你疯了?”赵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他妈的,都这个样子了,怎么会想起这事儿来?你还别说,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年轻人如鱼得水啊。可惜那个年代太短暂了,让人想起都伤感。”赵鸣摇着头,苦恼地说,“我现在哪里有你这样舒服,会养腰子。公司的业务——我指的是原先你的那个公司——不是让我接下来了吗?忙得我——我指的是现在我的公司——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事情说起来你都熟悉:一天三趟跑工地,六趟和银行打嘴巴仗,九趟骂那些长着猪脑袋的下属,晚上还要陪着客人让小姐往死里剥削,简直是水深火热。我现在才体会到当老板的艰辛,可惜已经上了贼船,晚了。”

赵鸣拿不准,一定要穆仰天告诉他一件事。赵鸣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先惹出来的——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后得的病。要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那就不怪他,只怪穆仰天点子低。要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因此得了病,那他赵鸣就太他妈不是个玩意儿了。赵鸣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关乎人格底线,让人想起来起鸡皮疙瘩,不舒服。但是赵鸣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忘掉了。

“顺便问一下,”赵鸣开玩笑道,“除了这个毛病——我指的是你脑子里长的那些东西——你还查出别的毛病没有?比如心脏病,或者前列腺炎什么的?”赵鸣忧心忡忡地说,“要是这样,你他妈真是麻烦大了。”

赵鸣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巨大的花篮,花篮是鲜花做的。赵鸣走的时候在护士值班室里丢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护士没数,估摸大约有十万元左右。赵鸣趴在值班室的隔离台上,笑嘻嘻地对年轻的护士说,十万算个屁,我和他当年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别说钱,就算他要我的脑袋当营养品,我也得割下来炖给他吃。还说,妹妹,替我照顾好啊,照顾好了,我给你们发奖金。

赵鸣一直赖在值班室的隔离台外和护士起腻,不肯离去,是两个属下说了好几次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赵鸣不高兴地训了两个属下:一点儿眼水也没有,没看见我有重要的事情吗?养你们这种人,我非他妈气死不可!

等赵鸣走后,护士长进病房来,问穆仰天来的是什么朋友,对他这么好。穆仰天接过护士长手里的药盅服药,嘴里喝了一口水咕噜说,我也记不得了,也许过去认识,说过什么打赌的话,他输了,要来兑现。护士长笑着说,这怎么可能,不记得的朋友,出手哪会这么大方,几万几万地买水果。穆仰天就严肃地对护士长说,拜托把钱送到失物招领处,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我宁愿多做八次放疗,也不能用。

即使公司的善后工作没有结束,穆仰天还是把公司发生的情况告诉了穆童。

穆仰天事先作了充分的准备——时机选择在化疗结束后的扶正期,那是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要说的话也事先思考过了,话一步步分了层次,该怎么和穆童谈,穆童要绝望下去,又该怎么架住她,不让她感到前途无望。总之,要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中,支撑住已经习惯了衣食无忧的穆童。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的公司,它破产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破产就意味着公司不存在了,清盘之后,大概勉强能偿还掉公司在银行的借贷和其他外债,剩不下什么钱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过去赚了一些钱,你妈妈去世之后,这些钱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我把它取了出来,基本上都投进了公司,现在它们也没有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在银行里另外还存了一些钱,本来是为你读书作准备的,可按照《公司法》的规定,它们都是非法所得,必须全部退赔给国家。

穆仰天咽了一口唾沫,说:也就是说,我过去那些年都白干了。我们现在是穷光蛋了,一文不值了。

穆仰天说完,紧张地看着穆童。他看穆童有什么表情,会怎么发作,怎么冲着他大喊大叫,不依不饶。

没有。穆童什么表情也没有。穆童到底不是独立过日子的年龄,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打击,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哦,就起身要离开,去开冰箱拿可乐。

“嘿,”穆仰天叫住穆童,问她,“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穆童眼睛往冰箱那边看,应付着说,“我渴了。”

“告诉我,”穆仰天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穆童想了想,没心没肺地说,“不就是你破产了,咱家成穷光蛋了呗。”

“你就不吃惊?”穆仰天盯着穆童,“什么想法也没有?”

“我干吗要吃惊?”穆童奇怪地说,“不就是今后没有漂亮衣裳穿了,得戒掉冰激凌和薯条了,还能怎么样?也不用等,我先喝完冰箱里的可乐,从今天起,我每天只喝稀饭,吃咸菜,不就行了。”

穆仰天实在没有心理准备。他没想到,那么严肃的问题,到了女儿这里,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根本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穆仰天没有拿准再往下去该做些什么,手一松,让穆童走开了。

穆童朝冰箱走去,嘴里不停,还说:“老爸你也太过虑了。你和妈妈,你们在我这么大的时候,谁给你们留过一大笔钱?没有钱,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放心吧,我今后不比你们差,我要挣,准能比你们挣得多,还保准不会让人给清盘了。”穆童这么说过,打开冰箱,取了可乐,回来向穆仰天装怪脸,问是不是她这样说自信得太过分,穆仰天不高兴,一定要她去申请最低收入家庭补助?是不是穆仰天的公司破产,他们成了穷光蛋,她就得离开鼎新外国语学校?要是这样,她还是不愿意,因为她已经喜欢上她的学校了,她不想离开那个烦到后脑勺却仍然让她依恋的鬼学校。

“没事,”穆童最后宽慰地总结说,“我就当我白过了十五年的好日子,是捡来的,这总行了吧?”

穆仰天所有的准备在穆童身上全都没有发生效应。穆童根本就不把穆仰天的公司破产当一回事儿。当天晚上,她甚至真的阻止了穆仰天去楼下的“味添”叫外卖。她自己走进厨房,一本正经地围上漂亮的小围腰,淘了米,切了半块柿饼煮稀饭。她从米桶里舀出半量杯泰国水晶米,量杯举到高处,眯着眼看了一下,又将一半米倒回米桶,然后在厨房里尖声尖气地对外面叫:

“老爸,以后别买泰国米了,崇仁路粮油市场有便宜的乡下米卖,一斤泰国米值五斤乡下米,能让泰国米破产呢。”

穆仰天在书房里收拾自己的证件和书信。他想趁着还有些力气、脑子还清醒的时候,把该整理的东西整理一下、该处理的东西处理一下,需要留给穆童的,也都写下清单。还有一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他开始给穆童写一封信。这封信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按照每天的日期续写,写到哪儿算哪儿。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封长长的信会交到穆童手上,并且永远陪伴着她度过今后的日子。穆童现在在厨房里大声地叫喊,告诉他用乡下米替代泰国米的话,穆童的超然度外让他心里涌过一道热流。也许穆童还小,不知道经济的拮据对一个人的成长具有怎么样的损害,但她不再是那个遇到一点儿问题就迈不过去的娇惯丫头了,这个信息被他捕捉到了。穆仰天在书房里发着愣。他说不清楚,女儿的飞速长大,是不是与他的病情有关系。

穆仰天有个哥哥,大学毕业后分去了上海,在上海成了家。以后父母相继过世,哥哥不再回湖北老家,兄弟俩逢年过节通通电话,问问情况,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是个人,念头和负担一样不少,大家都活得累,亲情淡薄的,也不光穆仰天兄弟俩这样。

穆仰天的病情确定之后,他给上海的哥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没有提他的病情,只是问了哥哥的情况。哥哥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已经是副局级干部了,嫂子在一家大公司里做主管,两个人都是高收入,侄儿也已经读大学了,家庭经济情况不错,小日子过得也不错。

穆仰天想,和哥哥虽说没有太多的来往,但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哥哥,小时候带着自己玩,和人发生了矛盾,哥哥抓住什么就拼着命往上冲,要保护自己;再说,哥哥是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嫂子也受过高等教育,家庭教养良好,如果把穆童托付给哥哥,穆童日后不会缺了照应,发展上也有保证。在第三个放疗结束的调养期里,穆仰天给哥哥打了第二个电话,在电话里,就把自己的病情和托付穆童的想法说给哥哥听了。

哥哥一点儿都没耽搁,放下电话,第二天就在机关里请了假,带了一大箱子嫂子准备的营养品,从上海飞到武汉。兄弟俩见面,自然有一番亲情要叙。穆仰天顾不得兄弟情,问了哥哥认领穆童的可能性。哥哥不让穆仰天往下说,红着眼圈说:“这还有什么说的,穆童是我侄女,爹妈不在,弟妹不在,你要走了,穆童她当然跟着我和你嫂子。”又安慰穆仰天说,上海现在发展得很快,教育环境不错,穆童不管学习怎么样,我们怎么也会让她上大学,以后工作上的事,我和你嫂子也能关照,怎么也不会误了她的前程。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病,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哥哥在武汉待了一星期,找主治大夫谈了好几次,询问穆仰天的病情,商量下一阶段治疗方案。哥哥毕竟是国家高级公务员,办事有条有理,又懂政策,主治大夫再忙,他也安排下时间,以家属身份请主治大夫到“长酒”正正规规吃了一顿饭,并且在酒足饭饱后,巧妙地塞给了主治大夫一个厚厚的红包。

这期间,嫂子打来好几个电话,问穆仰天的病情,要穆仰天不要考虑别的事情,好好治病,有尚未成年的穆童在,他没有权利想太多,就算冲着穆童,怎么也要和疾病斗争下去。穆仰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在电话这头点头,也不管嫂子在那边看不看得见。放下电话之后感慨地想,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是有哥哥好,有嫂子好。

哥哥回到上海后,每天都会来一个电话,询问穆仰天的病情,再说一番鼓励的话,要穆仰天乐观向上,战胜疾病,争取早日康复。穆仰天有了亲人的鼓励,精神上轻松了许多,真的憋足了一股劲儿,拼出来了,要和病魔作斗争。那些日子,穆仰天比平时更积极了,每顿饭也咬着牙多吃了半碗,医院的护理员很吃惊,说穆仰天这个样子,太令人感动了,即使创造不出奇迹,模范病人的称号是袜子里摸脚趾头,稳拿的。

没过几天,哥哥在电话里的口气变得有些犹豫了,支支吾吾地,只问治疗上的事,不说别的。穆仰天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担心托付穆童的事情有变卦,追问哥哥。哥哥遮掩不过去,把实话说了,说嫂子有些反悔了,担心穆童不是自己亲生的,个性不好,穆仰天又没有调教好,不像她那个儿子,基本上是有文化有教养的绅士,穆童这样的孩子难带,要真带出什么麻烦来,对不起穆仰天和童云。

穆仰天一开始转不过弯儿来,不明白事情怎么变化得这么快,怎么说得好好的,上大学的事情说了,就业的事情也说了,时间只不过两周,穆童的个性来不及变,教养也是原样儿,麻烦就出来了?

后来穆仰天想明白了——其实不关穆童的事,关钱的事。嫂子先前不知道自己破产的事,不知道自己成了穷光蛋的事,所以大包大揽,后来知道穆童不能带钱过继,投入和产出不对称,自然有了麻烦。

穆仰天不能怨哥哥,也不能怨嫂子,穆童是自己生下的,不要说哥哥嫂子没有养育的责任,就是有责任,事先并没有通知过哥哥嫂子,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连自己的生病都不由分说,说生就生了,硬要把穆童塞给哥哥嫂子,不收就说哥哥嫂子不讲情理,那是捆绑交代,到哪里也说不过去。

穆仰天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将穆童托付给岳父岳母。这是他唯一剩下的一条路了。

岳父岳母接到穆仰天的电话,—分钟没耽搁就赶到武汉。一见面穆仰天就抢过话头,告诉岳父岳母,自己已经破产了,公司那头的债权债务等着清盘,银行里倒是存了一些,不打算全部退赔出去,可治病花销是个无底洞,是不是还能给穆童留下点养育费,自己没有把握,得等律师最后的清算单。穆仰天的意思是,自己怎么支撑穆童,那是他们父女俩的事,他不会交代给任何人,可穆童到成年还有一年时间,到大学毕业还有六年时间,到遇到一个愿意和她相携走过一生的男人还是个未知数,这段时间里,他得央求他们关照穆童。既然如此,他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养育穆童,是一件入不敷出的事情,如果没戏,趁早说清楚,别的事情也就不必多说了。

岳父听了穆仰天的话很生气,说你的什么话,你给我们提什么钱的事?我们不是国家,也不是你的生意对手,破产不破产我们不懂,也管不着。你先放下臭架子,好好治病,治病的钱不够我们掏,我们掏得起。

岳母去厨房里炖了灵芝出来,坐到病床边,掰了手指头给穆仰天算账:当年百十块钱的月收入,怎么养活了自己,又怎么养大了穆童的妈妈,自己没让人说一句寒碜的话,孩子也没有养出乞丐的样子来,出息得让人看了眼珠子亮,要论出色,穆仰天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不是守在雨天的梧桐树下没头没脑地追过了吗?那是养孩子的本事,和钱一点儿没关系。

岳父接了话过来,嘲笑穆仰天说,你都这样了,头发掉得跟我差不多了,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的小老弟,不用给我说硬话。你只管喝你的荸荠水,嚼你的蚕茧,争取连你的傲气和癌细胞一起杀掉,别的不用操心。穆童的事,我管,剩下的家,我当。

穆仰天鼻子酸酸的,受了岳父一番抢白,真的就不再傲气,放下架子来,和岳父岳母商量穆童的归宿。岳父岳母要把穆童接到宜昌去,说宜昌有市一中,有宜陵中学,教育条件不比武汉差,要论孩子的成长,峡江边上的那座中等城市还有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三峡大坝,强过乌眉灶眼的武汉一百倍。穆仰天这回不犟了,没有说宜昌还离神农架原始森林近,离野人近这样不合作的话,同意了岳父岳母的这个办法,只是表示,把穆童接到宜昌,是自己离去之后的事,至少在自己能够开口说话之前,他希望穆童能够留在他的身边,他还有事情向她交代。关于这个,岳父岳母非常理解。岳父说,这话等于白说,穆童当然要留在你身边,不光穆童,我们也留下,你不走,我们都不走,最多在武汉吃点儿灰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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