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日比一日灰沉，阳光极少眷顾大地，大街上常常有行色匆匆面目模糊的人疲惫地抬头望一眼，又急匆匆地朝目的地靠近。
大街上的颜色，却慢慢明丽起来。
商店里的橱窗贴了发光的“MerryChristmas”，门口摆了塑料的圣诞树，一盏盏各色的小灯闪了又闪，刻意制造出热闹美丽的假象。
明明不是中国的节日，却隆重堪比最盛大的喜庆。
今晚是所谓的平安夜。
纪凌对这样的日子并不上心，所以在自己桌子上看到大堆的礼物时满目茫然，以为遇上闹剧。
“今晚是平安夜呢，”李明序不满地瞪着她，强调说，“是男生女生互诉衷情的日子。”
焦点瞟向凌传梓，见他正傻笑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视线被人群挡着，看不清手腕上有什么，但另一边的杨杰薇少见地安静，脸上一抹淡淡的酡红。
她的右手腕上绑了一条蓝色的带子。
凌传梓手上，也是这样一条带子吗？
段宇看见了纪凌的目光所在，心里一窒，敲敲桌子说：“收到的礼物不少呢。”
其中有他的一份。
纪凌指指他的桌面，那里一堆五颜六色的盒子，比她桌子上的多了两倍不止。
“如果你要，可以拿去。”段宇笑着，语气中却含了十分的认真。
李明序一怔，来回扫着纪凌毫不在乎的神色和段宇隐隐透着忧伤的眼。
“那个是我送的。”段宇指了那只明黄色的盒子。
纪凌看了他一眼，觉察到他的紧张与期待，心下有些不懂，但想起平日这个男生对她的好，她淡淡地笑笑，说：“谢谢你。”
那个笑容很淡，带着疏离，但段宇心里却倏然升起烟花，仿如幸福的错觉。
是纪凌给他的第一个笑，只给他的。
指甲刺进手心里去，仿佛任何的努力在此刻都是值得的，仿佛，只是仿佛，他再靠近了她一点。
纪凌并不能体会身边男生的心潮汹涌，只带了些许的好奇开始拆那些盒子。
段宇送的是一条挂着一颗小小琥珀的淡紫色水晶手链，纪凌看着那样绚丽剔透的光，心内并无欢喜。
下一件礼物却让她的目光倏地专注，继而柔软。
是一条缀了长长流苏的围巾，月白的质地，手工绣了淡雅的稚菊，灯光落在其上，似是明媚的月色。
小小的卡片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凌”字。
凌，凌传梓。
段宇目光幽深地注视着纪凌，看着她微微一笑，焦点落在了凌传梓的方向。
心口被一枚银耳钉烙着的地方疼了起来，绵绵地固执地不肯停止。
直至下课，段宇一言不发。
下课时，凌传梓叫住了差一步走出教室的的纪凌。
“纪凌，我们去吃东西，你要一起去吗？”
他身后的杨杰薇威胁地举起了拳头。
纪凌失笑，眉梢带上一丝暖意。
“不去。”如果她说去，杨杰薇会不会当场就把她从四楼扔下去？想着杨杰薇发飙的样子，纪凌的唇角一湾。
听了她的话，杨杰薇拉着凌传梓飞似的跑了。
“纪凌。”段宇跟在她身后，“一起去吃夜宵吧，我知道有一家的龙凤蒸饺很好吃。”
“不了，”纪凌摇头，“我去找一个朋友。”
段宇望着纪凌越来越远，定在原地许久，转身时见到欲言又止的李明序，他淡淡问他：“明序，你说，我是错了吗？”
纪凌踏入夜森林时正好见到车然然推开一个男人的手，然后拉开吧栏走了出来，见了纪凌红唇拉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挽起了她的手说：“我今天提早下班，走吧。”
纪凌还没开口，旁边的男人低声唤着：“然然！”
是很好看的男人，英挺的剑眉，坚定的唇线，却因为拒绝而现了受伤的神色。
车然然像没听到，牵了纪凌就走。
跷班吗？纪凌回头看看热闹的舞池，肯定车然然是没有提早下班的希望的。
车然然的眉线和唇线都刻意扫了轻轻上扬的弧度，乍一看整张脸有着淡淡的笑意，但纪凌看见了她完美妆容下稍稍紧绷的面部线条。
握着她手的力道过于压迫。
纪凌并不说什么，只是跟着车然然的步子走，一直走过了两站路，车然然才停了下来，转过的脸重新有了轻淡妩媚的笑意。
“我说纪凌，我们去哪里呢？”
确定她又是一贯冷静自制的车然然，纪凌笑了笑，摇摇头表示暂时没计划。
“今晚要回家吗？”
“不。”
“那我们去白雪天堂好了，你没去过那里吧？”车然然拍拍纪凌的手，笑得很开心，“我听说那里今晚通宵营业。”
白雪天堂？什么地方？
看得出，可是没有解答她的疑惑。车然然招了计程车，拉着纪凌坐进去。
她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和那个人误打误撞找到那个门口的，两个人还花了半个小时猜里面有什么。
但两个人都猜错了。
白雪天堂在这个城市的边缘，计程车几乎穿越半个城市才把她们送到门口。
纪凌看到白雪天堂时瞳孔收缩一下。
一大片雪白的墙前面用木架搭成了“白雪天堂”的字样，不知名的藤蔓绕着这四个字旺盛地生长，上面开满了小小的金黄和酡红的花朵，如此热烈美好。
只是见了它的招牌，纪凌便立即喜欢了这里。
“漂亮吧？”车然然领着纪凌走进去，有些自得地笑，“当初我们也是第一眼就爱上这里了。”
我们。
纪凌迅速瞟了一眼车然然的表情。
车然然在入口处伸出手，一个男孩子从窗口递出两张面具。车然然把白色的公主面具绑在纪凌头上，自己戴起了黑色的女巫面具。
面具遮住了大半张面孔，令自己不太像自己，纪凌有点困扰地从旁边的大镜子里看见自己楚楚可怜的样子。车然然在她身后唇角含笑，眼睛却染上一丝空茫。
“这里每个人都互不相识，你可以哭可以笑，没人会奇怪，这里是可以完全做自己的地方。”车然然下巴点着对面戴着兔子面具伤心欲绝地哭着的女生，淡淡地说。
“那边是酒馆，里面的烧饼很好吃哦。”
“那里有一大片秋千，很多男生会去玩的。”
“那儿有一个许愿池，投一枚硬币就可以许愿，还有一棵合欢树，上面挂了许多祈求的书签……”
车然然兴致勃勃地边走边说，口吻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里几乎都没变呢。
路上遇到一个扮演圣诞老人的女生，送了一小束稚菊给她们。
纪凌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生不是服务员，她是见了美丽的人才会送礼物的。”车然然笑着把一朵稚菊插在纪凌的耳边。
走过一座白色的塑像，是一个小孩子嘟着嘴巴调皮地伸出手来，向上摊开了掌心。
车然然摸一下那个小孩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放在他的手心。
纪凌却发现车然然的目光愈加苍茫。
车然然所说的合欢树下，两个男生忘情地拥吻，明明不符合道德世俗，画面却唯美得令人想要掉眼泪。
车然然呆呆看着，脸色苍白。
纪凌看到一只爪子雪白全身漆黑的小猫，它张着琥珀般的眸子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离开。
“然然，你常常来这里吗？”
“也不是，加上这一次，五年才来了三次。”车然然在草地上坐下，伸了个懒腰，躺了下去。
纪凌枕在车然然大腿上，闭上了眼睛。
“然然，我很快乐。”
过了一会儿，纪凌撑起上半身，头靠在车然然的肩膀上，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是真的很快乐，这里的空气很清新，感觉一颗心自由得好像要跑出身体去。
粉色的花瓣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落在身上，天空是墨似的蓝，就在树梢不远的地方，如果登上那座微型的摩天轮，应该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
风很温柔，把人的思绪拉回很久很久以前，让人想起那些变得模糊的脸。
温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
“纪凌，你不害怕吗？”车然然的声音里装满怠倦，“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然然，你很累吗？”纪凌移动一下位置，让车然然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嗯，有时候很想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好好地睡觉，做一个安然淡足的女人，不问过去，不想将来。
“很多人喜欢你。”但你都不要。纪凌想起那个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双犀利专注的眼，应该是清醒明智的人，如果然然想要安宁的生活，他该是可以给的吧。
“可是曾经在这里许我一生一世的人，却永远不可以再接近……”
那时，他在许愿池边对她说：我爱你的时间不长，只有一生一世。
最终物是人非，她竟然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能够重新来过，她一定不会让他把那枚玻璃戒套进她的手指。
不会亲吻他，不会牵他的手。
但是从来没有如果。
那枚戒指再也摘不下来，她再也不能亲吻另一个人，无法与另一个人十指紧扣。
再也不能够。
纪凌怔怔看着车然然脸上长划而下的银线，突然不能开口。
夏向阳：
车然然带我去了一个世外桃源，那个地方在这个城市的东面，日出的时候树叶的边缘都在闪光，非常漂亮。
那里有很多书，有露天的冰场，有小小的水塘，里面的人都带着面具，但我知道他们的表情都很真实。
我喝了一种很奇怪的水果酒，入口的时候甜甜的，然后有一些的苦和涩，还有薄荷的味道，它的名字叫做初恋。
那儿的酒馆卖烧饼和千层酥，醉了服务员还会把大毛巾披在你身上，令人觉得安全。
……
那里的名字叫做白雪天堂，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到那里就仿佛找到想要的东西，有一种归宿的感觉，我想那里叫做天堂，是有道理的。
夏向阳，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带你去。
……
纪凌写完了给夏向阳的信，下课铃刚好响起。
凌传梓走过来说：“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杨杰薇已经等在门口，看着纪凌的眼神没有从前那么深的敌意，只留了明显的防备。
凌传梓小心地看着她，脸上带了几不可察的紧张和祈望。
怎么那么像一只等着主人宠爱的小狗？纪凌偏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好。”
凌传梓简直受宠若惊，有点不相信地看着纪凌，又看看杨杰薇，眼睛眨了又眨。
不是吧？这好像是纪凌第一次对他说好？
直到杨杰薇不耐烦地敲敲教室的门，凌传梓才如梦初醒地让开了路。
凌传梓去打饭菜的时候，杨杰薇带着研究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在纪凌身上转来转去。
她不明白纪凌想什么。
女生其实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这种来自天性的直觉谁也无法解释，但它又是真实而直接的。杨杰薇看得出来凌传梓很想对纪凌好，那种好，又是对她的好不一样。
面对纪凌的时候，传梓会紧张和无措，像害怕家长的小孩，不敢出一丝的差错，碰了钉子又会表现出不一样的容忍，仿佛这种迁就是天经地义的。
但传梓跟她一起的时候，会小小地害羞，但不会失态。对她大度，但如果她有错，他却是不会纵容的，他能疼爱她，却不会由她胡闹。
前一种感觉，不像朋友，更不像恋人，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