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仿佛就是从七岁那年夏天开始的,正是茉莉花开得如火如荼的季节,迈进那一片静谧的街区,全身都浸透了茉莉花的香气。
纪凌眼中,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她心里泛起奇异的柔软,想,就是这里了。但唇边一朵小小的微笑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被一只粗鲁的手推回去——是妈妈推开她领着搬运工走进房子里,尖利的红指甲在推她时划过她的锁骨,刮去一层薄薄的皮,沁出细细血丝。
无所谓地拉拉衣领,抬眼却见到抱着满怀小白花的男孩子。纪凌眯一下眼睛,看清楚逆光下男孩子脸上疑惑的表情。下一秒,下意识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疼吗?”男孩子微微蹙起眉头,仿佛伤在自己身上。
纪凌摇头,随意用手背擦去锁骨上的血丝,清澈的大眼带了一点点的防备看着他。
男孩子脸上有一抹温淡的笑意,指着隔壁的隔壁,“我家在这里,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呢。”
纪凌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他的家有一个小院子,里面种着一片灿烂地开着的蔷薇。应该是在做午饭,空气里飘着煎鱼的香味。纪凌点点头,目光在他怀里的茉莉花留连三秒。
男孩子把花塞到她的怀里,“送给你,”拍拍她的头,说:“我叫夏向阳,你呢?”
“纪凌,快进来把你的东西拿好。”纪如锦一把拉住纪凌,突然意识到还有第三者,眼种稍带了质询。
“阿姨好,我住在隔壁。”夏向阳指着自己家,礼貌地说,“我爸爸今天在家,你们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反正也没多少东西。”纪如锦笑笑。
夏向阳点点头,“那我先回家了。”
目光掠过纪凌淡然的小脸。
前一任屋主应该是爱整洁并且有修养的人,搬走时还把屋子收拾了一番,所以她们搬进来并不需要花什么整理的力气,只需把不多的家具零碎放到合适的位置,屋子小,不过两层,洗洗刷刷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天色将暗时,基本就把新家安顿妥当了。
纪凌看着妈妈包着头巾围着围裙把最后一盘青菜倒进锅子里,心里偷偷满足地叹一口气——这样的妈妈,脸上没有五颜六色的脂粉,眼神沉静,如同普通人家的母亲,带着温暖的,可亲近的人气,多么好。
如果妈妈一直是这样,不对她凶,不骂她不打她,那就好了,如果那样的话,她一定会很幸福的。
以后……会比以前频频搬迁的日子幸福吧?妈妈说,这房子几乎是她倾尽积蓄才买下来的呢。买下来……以后就不用总被房东太太带着厌恶神色催促她们搬家了吧?
这是她们的房子,她们的家,她们的呢!
虽然妈妈嫌这房子小,但纪凌喜欢这里。白天的时候屋子里明亮得可以看到漂浮的尘埃,不像过去住在高高的楼上的时候,家里仍然是阴暗的气息,不曾温暖过。
目光停留在桌上那一大把小小的洁白花朵。纪凌想起白天那个好看的男孩子,他摸了她的头。用很温柔的力道。
清冽弥漫在空气里的芳香。
纪如锦把饭菜端上桌,随手拿起那一把茉莉花想扔到垃圾桶里,纪凌脱口而出:“妈妈,那是我的花!”
动作不过迟疑半秒,花束被毫不犹豫地扔到装满灰尘菜叶的垃圾桶里。纪凌下意识地冲过去想捡起来,却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向后退,她尖声叫着挣扎起来,一个巴掌马上落了下来。
是向来不留情的力道,轻易地在稚嫩的小脸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这才是幻象下的真相!纪凌小小的心突然清醒过来,不复今日初到新家时的柔软。看向母亲的目光,倏地有了不肯妥协的强硬。但还没开口便被母亲推搡着坐上高脚椅,饭菜热腾腾的香味使她微微一怔,腹中强烈的饥饿感觉使她咽下了喉咙中即将出口的哭闹。
她饿了,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纪凌狼吞虎咽的吃相让纪如锦皱起好看的柳叶眉。
“我平时没给你吃饭吗?怎么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纪凌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母亲,视线收回时划过还没有挂好的大挂历。
已经是七月底。
新邻居像一颗小石子,在小区激起波澜。不少热心肠的大姑大妈早就打算过去坐坐拉拉家常,但每次经过纪如锦家几乎都是铁将军把门,偶尔一次大门没锁,敲门之后出来的也是个一脸戒备的小女孩,说妈妈不在。
一来二去。就有了微言。不少主妇嚼起了舌根,说B42栋的纪如锦常常浓妆艳抹出去鬼混,扔下小女儿守着屋子不管,那女人没有丈夫,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夏向阳端上茶来的时候,那两个来串门的阿姨正对着夏妈妈数落新邻居的不检点,夏妈妈听着便叹一声:“那小女孩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那孩子见了人都不会叫一声。”张太太不满地说。
“就是嘛,看那双狐狸眼睛,保不准以后就和她妈妈一样。”陈太太想起女孩子精致的脸,再想想自己女儿脏兮兮的样子,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夏向阳便想起了刚搬过来那天小女孩清冽的眼神。
“向阳,今天你去买菜好吗?”夏妈妈估计正说得兴起的邻居不会那么快就离开,便对儿子说。
夏向阳答应着便去抽屉里拿钱,张太太看着十岁的夏向阳再正常不过地拿着百元大钞出门,惊叫起来“哎呀夏太太,你让向阳一个小孩拿那么多钱出去啊……”
接下来又是问家里放钱的抽屉怎么不上锁了吧?夏向阳关上门,有些好笑。从小父母就有意识地培养他的独立能力,那些零碎家务他六岁就帮妈妈打下手,偶尔去超市买些油盐酱醋,慢慢地知道家里的财政状况,家里那个抽屉放着日常生活费,从不上锁。
是不是因为这个样子,他和同龄的孩子就不太一样了呢?那些人玩得一身汗一身泥的时候,他正在帮妈妈淘米洗菜,那些人对着父母撒娇时,他却在对着奥数题苦思冥想。
不过。那些人缠着妈妈要五角钱买冰棒时,他已经可以自己拿抽屉里的钱去买三色冰激凌。
经过B42栋时忍不住向里面张望一下。
那个女孩子,坐在门前石阶上,定定看着他。他停下脚步,在脑海里搜寻她的名字,好像……上次那个阿姨是叫她……
“纪玲?”还是灵?琳?翎?
看出了眼前男孩的疑惑,纪凌把他的手拉过来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的“凌”字。
“是这个‘凌’。”很多人听到时都会写错她名字。
想拍拍小女孩的头,被她下意识地闪过去,不由有些许的疑惑:他看起来不像好人吗?怎么这小女孩一副他要打她的样子?
纪凌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一皱眉,眼睛却因了饥饿而更加明亮慑人。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午饭都没吃呢。
“纪凌,我要去超市买菜,你能去帮一下忙吗?”夏向阳朝她伸出手。
纪凌看着眼前干净修长的手,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她犹豫地看着眉眼清秀的男生,想起他送她的茉莉花。
怯怯地伸出手去,男生理所当然地抓住,稍一用力把她拉起来,轻轻拍拍她屁股上的灰尘,然后很自然地牵着她走。
像哥哥牵着妹妹。
妈妈上一次牵她的手,是在什么时候呢?
超市里夏向阳挑选了排骨和蔬菜,问纪凌:“我有点饿了,纪凌说买点什么东西吃好呢?”
正经过糕点架,纪凌看着一只漂亮的布丁蛋糕,微微地失了神,夏向阳问起时,她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刚才说什么?买什么?
“那就这个吧。”夏向阳拿起两个布丁蛋糕。
结帐时收银姐姐跟夏向阳颇为熟悉地打了个招呼,目光移到纪凌身上时惊奇地笑了,“这是妹妹吗?真可爱。”
带着淡淡兰花香的手指顺势拈走了纪凌肩上一片小小的枯叶,让纪凌一句“他不是我哥哥”噎在喉咙里出不来。
夏向阳摸摸她的头发,把两盒蛋糕塞在她的怀里,领着她往回走。路走到一半,迎面一声清脆的叫唤:“向阳哥。”
纪凌望过去,依稀记得见过这个年龄相若的小男生。
“明序吃饭了吗?”夏向阳对小男生淡淡一笑。
错身而过时,脚步不曾停留一秒。
他没有摸他的头,纪凌脑海中突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忍不住回头一望,看到李明序不甚友善的目光。
小小地吃了一惊,纪凌毫不犹豫地回瞪过去。
回到家,夏向阳让纪凌挑一个蛋糕:“你要草莓味道的呢,还是要巧克力味道的?”
纪凌的眼睛倏地大睁,“我也有份吗?”
“是啊,我们一人一个。”
并不推辞,纪凌拿了巧克力味道的。夏向阳接过另一个,点点头,转身之前望望纪凌家紧闭的门,随口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纪凌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如果妈妈再晚些还不回来,就到哥哥家吃饭好吗?”
纪凌一愣,然后一笑。
明明只是小孩子,笑容却如春花般明艳,仿若不符这般年纪的稚嫩。
夏向阳微微一怔,想起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
回到家,夏妈妈不解地接过小小的蛋糕盒。向阳又不喜欢吃甜食,买蛋糕干什么?
不像别家有着小院子,纪凌家门前狭仄,仅有两个长满杂草的小园圃。纪凌把草拔了,松了土,从外面蓬勃茂盛的茉莉花丛折回了花枝,插满园圃。
不用多久,门前就会开满清香的白花了吧?纪凌看着树梢明亮的阳光,轻轻擦掉额边的汗水。
“喂!你!”
李明序经过B42栋时看见这个忙碌的小女生,想起向阳哥牵着她的样子,突然老大不爽,想给她个下马威。
抬起疑惑的眼睛,纪凌静静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虽然讨厌她,但李明序也不得不承认她比小区里的所有女孩子都漂亮。
“不准你和向阳哥在一起,听见没?”小男生举起小拳头,示威的意味颇浓。向阳哥人有礼貌,成绩又好,妈妈都叫他向向阳哥学习了,那么好的向阳哥怎么可以和这个小野种一起玩!
小女生轻蔑地瞄了他一眼,淡淡地哼了一声。
“你、你、你……”男生涨红了脸,叫起来,“你这个野种,不准你和向阳哥一起……”
话没说完便被女生尖声打断:“你说什么?你说我什么?”
“你是野种,没爸爸的野孩子……”妈妈和张阿姨就是这样说的,男生理直气壮地叫道。
女生明显被激怒了,她抢前一步用力一推他,怒道:“你才是野种!”
“你,你打我?”男生跳起来,顿时忘了对方是矮他一头的女孩子,毫不客气地用力推回去,把小女生推倒在地,但小女生出乎意料地顽强敏捷,马上站起来还击。
两个小孩子扭打在一起。在年纪小的时候,男女力量并无太大差别,彼此也没有什么身份面子上的顾忌,只知道被欺负了就要打回去,不留情。
慑于女生脸上凶狠的表情,男生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心虚,想开口叫停,又怕弱了威风,犹豫间猛然被女生一口咬在臂上,血丝沁出来,男生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纪凌狠狠瞪一眼跑开的男生,回头却看见妈妈毫无表情的脸。
纪凌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开口。
其实那个问题,她已经不止问过一遍。但每次她一开口问爸爸,妈妈无论前一秒是在做什么,下一秒必定是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把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都往她身上扔,骂她死小孩。
说她如果是个男的,丈夫就不会嫌弃她。都是她的错,是她前世作的孽。
最激烈的一次,是妈妈暴怒地对她叫着说:生下你是我一辈子最错的决定,你是我的罪!说罢一巴掌扇过来,把她打昏过去。
她不懂什么是罪,但能够读懂母亲脸上极度厌恶暴虐的表情。
母亲讨厌她,后悔生下她。
但是又不是他的错,她并没有要求被生下来啊!怎么责任就在她身上了呢?
是那个她应该叫爸爸的人让她们受了那么多的苦,她常常觉得妈妈是把她当成了那个人在发怒。
爸爸,不是好东西吧。要不然为什么总要她为了他挨打。
纪如锦被女儿清澈冷冽的目光刺了一下,不由转过头去。
那样的表情,为什么和“他”越来越相像?
九月一日。
纪凌站在路口,咬着唇犹豫。
是2路车,还是12路车?昨天她一上车就头晕,根本没记清楚妈妈带她坐的到底是哪一路车。
会迟到吗?今天是第一天上学,迟到的话那个笑吟吟的老师会像妈妈一样打她吗?
“纪凌,”夏向阳拉拉她胸前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有点意外她身上与他相似的服饰,“看来我们同一间学校呢。”
纪凌悬着的心“咚”的一声落下来。
“夏……向阳。”
“应该叫向阳哥,”男生低头,“我比你大呢。”
不过大三岁,却高了一个半头的距离。
“纪凌怎么自己去上学,妈妈呢?”一般孩子都要父母送几次才敢自己去上学的。
“她……没空。”
一直都没空的。
夏向阳深深看一眼女生冷然的眸子,心内不知有什么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