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妃落英脸上闪过异色，一只手不由自主握住胸前，片刻，待那钻心的痛楚过去，眼中便盈满了然。
“先生……”阿睇一回身，看到他滑坐在不远处的廊脚下，单手扶在心间，似乎痛苦不堪。急急奔了回去，不料却更像是扑进他怀中。
“你怎么样？”阿睇此时只是凝神的灵，虽然不再畏惧天光，却依旧没有实体。指尖穿过他那烫着飞花的袖子时，方才想起。
“无碍。”御妃落英看着她焦急神色，心中划过一丝慰然。
罢了，此生能换得这样一对眼神，便是叫他死也值了。
轻笑一下，眼神穿过阿睇，落在远处大步而来的人身上。笑容慢慢退去，换上自嘲。
那人真乃天生凌厉，不似他，当年只因身份低微法力弱小便自惭形秽。想不到他，沦落至此，退去荣光，却仍是不减当年的锐气。
芸桐大步穿过横廊，直直朝两人走来。目光炯炯，只锁在一人身上。
阿睇感受不到身后的疾风而至，只是看到眼前的几缕洁白素枝微微涌动，迅速爬过，向她身后靠拢。她微侧身，便看到一双精工素绣的白色男靴。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微羞涩的感觉，因为想到那一晚他眼中款款依恋与不舍……她抬不起头来，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初见他的那个飞雪不断的冬天。
阿睇不肯抬头，也不肯看他。
芸桐低着头，眼中光火升起又压下。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只要是沾到御妃落英，即便他清楚阿睇的清白，却依然难忍心头的躁火。
手里还握着那个香囊，长长的穗子绕在指缝里，紧紧缠着，好似不能遗漏一丝一毫。
阿睇眼睛微微抬起些就能看到他静静垂在身侧的手，看到他紧握在手里的那团洁白时，身体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下。
那是……
早些时候她明明已经……
越发不敢去看他了，阿睇将头垂得更低。
芸桐不知道她的心思，只当她一去一返之间，又听了谁的话，抱着什么大彻大悟的心，眼中的阴沉不觉更狂肆了些。
“昨夜东军退了，北国人马凋零，战事算是平息。”他说这话，是给阿睇听，也是给御妃落英听。“我请御妃落英找到天华符，已经为乌兰氏解了血咒，你可以放心了……”
他没忘，那夜阿睇肯留下，为的是叮嘱他不可弃澜沧百姓于不顾，更要他去救乌兰氏。可她没说，唯独没说，留下来可曾还有别的……
御妃落英忽然抬眼看了看眼前垂眸而立的人，凝视了一会，忽然涩然一笑，道：“你这样说，是怪她跟我走了？”
芸桐怔了一下，眼睛还是没有离开低垂着头不看他的人，更不愿意去理会歪坐在地上的御妃落英。握着香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又紧。另一只手朝跪坐在御妃落英身边的女人伸去，手心朝上，递到她越垂越低的眼前，却再不说什么。
阿睇看见那只手，脑子里飞过的依旧是那个肃雪连天的冬天，她撑着伞，瞪大眼睛望着他，而他朝她伸出手来，当她把小手放进那只有力的大手中时，一度认为从此以后她不再无依无靠了。
芸桐一直等着，整颗心随着她不断的沉默一点一点的沉陷，说不清楚那撩拨他理智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在他为了她推开君茉年的那一刻，他的手心里便只能是她了。
良久，阿睇望着那一直不肯退缩的手，心中微微颤动，叹息一声，伸出手去。御妃落英脸上的笑容便随着她缓缓抬起的手慢慢僵硬。
终究，这两个人之间，他是插不进去了呀……
芸桐见她伸出手，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踏实下，那股灼烫的焦躁也跟着平静下来。然而，当那只纤细的手穿过他的指尖，放在他张开的手掌之上，却依旧感觉不到她的温度时，他脑子里的一根弦“铮”的一声轰然而响，如同被人狠狠一拔，扯痛之极！
他猛地去看御妃落英，想从他那里寻求答案，看到的却是他压抑而苦涩的笑容。
阿睇看着自己那空乏虚无的手放在芸桐手中，明知道他的感受，却什么也不能说。此时，无论夜无辰那法子行与不行，至少，她的手又能放进他掌中了。
于是，她缓缓扬起脸来，一向素淡哀伤的脸上挂起不多见的甜美，微笑着望进芸桐惊痛莫名的眼中，尽量笑得坦然，让他好过一些……
芸桐得不到御妃落英的解释，只得回眸看向阿睇，见她笑得坚定，不由得眼底沉郁的光压了又压，胸膛微微起伏，尽力压制那股呼之欲出的悲痛，垂眼去看她那只徒有其形的手。
“罢了！只要你能留下……”那怕如此。
说着，他手指似乎微微握了握，像是握住阿睇虚形的纤手，欲将她扶起来。
许是两人心有灵犀，都十分在意的配合着彼此，不愿让眼前的那种手握手的景象幻灭，小心翼翼的掌握着彼此间的力度，而让那一虚一实的两只手始终交握在一起，不曾离开分毫。
御妃落英看着两人渐渐站到一起，忽而又想起了一千年前的某个夜晚，他躲在篝火后，看着他将她带离……
按扶在心间的手轻轻抖了下，微微朝怀里摸去。掏出那个描彩的小瓶紧握在手里，对芸桐勉强笑了笑道：“怎么到了此时，你倒成了个好打发的？”
芸桐到底是不笨，听见他这样说，眼底立刻闪过惊喜之色，同时看向御妃落英。御妃落英被他眼中过于坦然地意思弄的一愣，嘴边上的讽刺一时之间竟然没能说得出口。
这个男人，果然比他要来得直率许多，爱便爱，恨便恨，生生世世，从来都是如此……
“呵……”想到这些，实在是觉得自己输的很惨，不由得摇了摇头，道：“这瓶子里乃是巫妃十世托生之人练就的纵横之术精元，可助重塑肉身之用。但这肉身必须要混以你的血肉与君茉年的血肉，你可办得到？”
御妃落英这话故意说的轻描淡写，似是根本不信芸桐能做的到。芸桐又怎会听不出来，白皙俊脸微微僵硬了一下，没说什么而是去看身旁的阿睇。
阿睇在听到“君茉年”三个字时，心底微微刺痛了一下，对自己一时之间的得意忘形有些恼。她怎么会忘记还有一个君茉年？芸桐这一世最最要紧的人……
果然，她听见芸桐温温的声音缓缓响起：“他说得是真的？”
阿睇有些忐忑的望了望他，见他眼底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冰冷隔阂，心底才松了松，微微点头。却在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时，心中泛起淡淡的酸。
到底还是他在意的人……
芸桐看着女人不着痕迹的别看眼，又见她习惯性的低下头，心头不由得淌过一股滚烫的东西，说不清是焦灼还是抑郁，下意识想要抓紧她的手，却猛然想起……
“你要我怎样都可以……”他低低的开口，口气却有些着急，“就是让我把命都给你也无妨，只是……”
他顿住，因为怎么也等不到阿睇抬头看他一眼，也无法将心中的顾虑，眼中的恳切明明白白递给她，反而令她将头垂得更低。不由得有些恨起这女人的一些小执拗来。这种境况，他也不得伸手去挟持她的头。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真真是对这个女人感到无能为力！
芸桐眉头微微挑动了几下，旋即低头看向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虽然还在拿捏着彼此虚实间的力道，可那悬空的手掌……实在是忍不住想要狠狠将她的手攥紧！好在阿睇自始至终没有将手从他手里拿开，令他心中有慰叹也有怜惜。
僵住片刻，芸桐终是忍不了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牙关紧了紧，突然道：“不如干脆我随你去了，咱们俩双双作对亡命鸳鸯，便再也不欠着谁了！”
说着便冲动的一转身，作势要回屋去拿宝剑。阿睇猛然一惊，抬起头来，撞进的却是他带着嗔怨恼火的黑眸里。
咱们俩……
呆了呆，阿睇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目光，竟然一时间忘了方才心中的苦闷。细细的琢磨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他最后一句的意思，眼底一柔，禁不住单薄细润的唇缓缓勾起，漾出一朵会意的笑花。
御妃落英看不见阿睇的神情，只道芸桐依旧举棋不定，便恼恨起来：“你这个人到底良心是什么做的？走到了这一步，竟然还舍不得那个女人？当初萝睇为她精血耗尽，怎么也不见你心疼半分……”
未言尽的话倏然收住，只因阿睇回眸朝他笑着摇了摇头。
“少爷不是这个意思。”阿睇忽然开口，清清淡淡的声音敲痛了芸桐的心。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渴望听到她的声音。自从那一晚，她在他面前，此生第一次唤出他的名……此时却又听她依然喊他少爷，那样生疏，那样刻意，心中便全是不满。
“少爷只是不想将这千年的疙瘩系的更紧……”阿睇说完，不好意思地偷偷看向芸桐，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等到和他心意相通的一天。嘴里自然是还不能习惯直呼其名，倒宁愿一直这样叫着他。
芸桐原本又是闷又是气，心头骤然而起的纷乱却在瞧见阿睇偷望他的那一下，顿时烟消云散，退了个无影无踪。那样俏皮娇憨的神态他不是没有见过，只不过，只不过时间相隔太久，他忘了而已……
阿睇十六岁的时候，曾就是此时这般，一双眼睛围着他转，眼神中的依恋和爱慕明显到令他一眼便能瞧个透。
不期然，芸桐竟然有些招架不住，不动声色的暗咳了一声，心中却因她懂了他的心思而雀跃不已。
御妃落英一双银眸穿梭在两人间老半天，心中的剧痛却越来越狂猛，知道时间耽误不得，强忍着不耐烦垂下眼，冷冷哼了一声微讽道：“真是没瞧出来，两位今日倒是难得齐心了一回……咳咳……”
“先生！”阿睇见他气色似乎越来越差，原本光润的脸上竟然迅速染上灰败之色，不免心中大骇，“先生到底怎么了？”
勉强摆了摆手，已经连说话都开始吃力，御妃落英冷冷盯视着芸桐，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没忍住，道：“不是要她如何，只是……需要些吃了萝族精元的……巫人血肉……伤不了……”
说着，勉力将斜插在靴筒里的雕花匕首抻了出来，反手递给芸桐。
芸桐盯着他忽然变得痛苦不堪的样子，眉头皱了皱，伸出手去接那把匕首。却在碰到御妃落英抓着匕首的手指时，觉得他僵冷无比。
“你……”刚想开口问，便被御妃落英不耐烦的打断：“没时间了……阿睇，扶我到挂着你画像的屋里去……”
听他如此说，芸桐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阿睇，满眼不解。
阿睇明白，一边利索的扶住御妃落英，一边柔声向他解释道：“先生道法高强，可操控虚实。而且，睇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先生自千年之前开始，便与睇现下……是一样的……”
芸桐似懂非懂，看向阿睇去搀扶御妃落英的手，竟然如实交握住，心下一惊，却仍是半信半疑。
御妃落英按耐住心头一波强似一波的撕痛，瞥眼看见芸桐的神情，微微扯动嘴角，嗤之以鼻：“奇怪什么？若非我此时无力顾及虚实有别，岂会劳动她……”
御妃落英一边说一边将另一只握着描彩瓷瓶且逐步虚化中的手垂在地上，恰在瓶子滚落时，那只手也完完全全化作了虚无。
“带上那瓶子！”御妃落英咬着牙，尽力不让声音听起来痛苦，“如果错过此时，再没人帮得了你们……”
芸桐再不犹豫，一个箭步过去，弯身拾起地上的瓷瓶，紧紧握在手中。御妃落英看了，淡淡笑了笑，终是无力再说下去。
君茉年走进书房时，看到的便是刚刚剜下一块手臂上的肉，正由乌贺替他抱扎创口的芸桐。
诺大的屋中除了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一股无法言明的暗香。她心里暗自惊诧，为的只是那股子隐隐熟悉的暗香。
里间小歇的睡榻上，躺着穿着一身白色袍裙的阿睇。一旁摆着一只小巧的银钵，里面已经有处猩红滋润之物。
此时，御妃落英已经将阿睇的灵神混入纵横精元之中，只差君茉年一块血肉混上芸桐的，再将那彩瓶里的精元与之融合，注入阿睇的灵体之内，待融合一体之后，重生之术才算成功。
御妃落英背着身，静静立在萝后画像跟前，仿佛身后一切再与他无关。午后的阳光穿过镂空窗纱，一缕缕打在他一身英色长衫上，竟让那衣衫的颜色都泛了白，好似色泽正在光线里飞速退去一般……
芸桐伸着手任由乌贺在一旁忙，锐利黑眸隔着一层七彩光晕去看那厢对着画像呆立出神的人。
御妃落英微微昂着头，仰视墙上在画中回眸凝望的人儿，一双可窥尽人心的银眸此时竟茫然一片，静静凝望画中的娇颜，好似膜拜一种信仰，神思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芸桐看着他那既不悲切也不怨愤的表情，心头居然有些愧疚，但也只是一瞬间。微侧身看向躺在榻上沉静的如同睡着一般的阿睇，一抹慌乱开始蠢蠢欲动。
“先生……”不由自主竟改了称呼，他自己也未曾在意，只是觉得对着此时的御妃落英再怎么也无法不带些敬意，“阿睇这样子……会睡多久？”
恍如听不见，御妃落英没有反应，依旧出神的凝眸望着画里的人，如同此时此刻只有那一方天地能进得了他眼底。
得不到回答，芸桐并不着恼，也没再继续追问。而是看向已经走进内房的君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