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儿时课本的李白名诗＜静夜思此刻突然钻出脑海，我想起小学摇头晃脑背诵给老师听的紧张，以及男同学顽皮改念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便当”的笑话，不禁莞尔，也许对精神学家而言，李白那“白发三千丈”的譬喻就是典型的“妄想症”哩！
除了大毛笔外，右手还想握着长剑的感觉，我也实在搞不清楚，从小到大拿剑的记忆，顶多只有儿时和邻居玩学布袋戏，歌仔戏时，才会拿着杂货店贩售的塑胶小剑一阵空中乱比，但那些塑胶剑的重量轻得很，并不如现在手里感受到的长剑来得有重量，而且透过伊牙野野的讯息，我知道自己整个右手掌使力握剑的力道，显示出我手上的长剑长度，该比童年收藏的塑胶小刀来得长三倍多，大概就像武侠电视剧上出现的那么长！
刷刷刷刷刷……忍不住又想举起右手在空中比画比画……
为什么我握起剑来空中挥舞的姿势竟是如此流利？好像真有高超的招式，而且……脚下的步伐也进退有节，像受过武术训练似的。啊？难道，难道我，难道我真是杀手吗？
是否因为进入了眼前这个充满唐宋情调的地方，我的肌肤便无意间被唤醒了记忆？莫非我曾经是一名唐宋时期沿街游荡遇人便砍的可怕杀手？雷兰妮不就指称我是杀手吗？
杀手？唐代有杀手吗？有没有人整理过杀手的历史？想来我先前左手上臂的刀伤感，可能就是我以前在唐宋时代干杀手时所得到的“业绩”，它肯定是在一阵刀光剑影中留下的特殊印记。
不过，雷兰妮的E-MAIL上却指说“这票杀手的杀人方式很是奇特，他们是以拥抱来杀人”，并没有指出杀手带着凶器。历史上哪个杀手不身上带着刀啊剑的，难道不带武器的杀手能名之为杀手？实在太奇怪了，莫非我们这一门派不用凶器，或者没钱买武器？又或者我们这一门派的杀手秘诀乃是教人使用人类最原始的凶器——拥抱？
抱抱，杀手！杀手，抱抱……
呀，彷佛像月圆十五的狼人，或吸血鬼看到活人颈子就露出虎牙那般，只要环境，磁场，人员，心境甚至情调气氛等等一切允适，我又会开始发作了！一旦“抱抱杀手”的口诀及意念一浮现脑海，我感到自己的双手，又想做出那个紧紧拥抱人的举动啦！
我忍不住朝着急救黑壮硕的背影伸出手去……
啊不，不能这幺做，如果急救黑误会我意图对他******，那，那不就，不就丢脸丢大了吗？
为什么这社会要有这幺多规矩呀！为什么女人不能热情地拥抱让自己心动的男人呢？在夜里，一名女子从背后缓缓拥抱住一名男子的身体，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幕……
“你看，这是什么？”来不及抱到急救黑，他便倏地打断我满脑子胡思乱想，伸出手去以食指指向几公尺前一栋古式建筑物门上的一幅巨画。
我在朦胧月色中依着那老建筑物门前灯笼昏黄的灯光，眯眼一看，整个人瞬间楞得辣辣发麻。
“这……这……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吓得嘶哑。
“很巧吧？”急救黑望着我，表情复杂地说。
“的确很巧。”我整个人松软，搞不懂为什么我曾经和病人们因游戏而信手拈来的一首打油诗，竟出现在这幅有一扇窗子那么大的画上：“人生在世有几何，色不异空天晓得；妙善之处神仙居，疯人城里出疯人。”
但我确信自己从小到大没看过任何人写这首诗给我看过，而且这诗并非是像李白那首家喻户晓的＜静夜思一样，刊在小学国文课本上头，使每位学童的记忆中深深烙着大诗人李白低头思乡的感人影像。那么我之所以会在午休时间无端吟颂出这个诗作，又是来自那个时候的记忆呢？
为了使谜题揭晓，我凑进些看，从这幅画旁的展览导读说明上，我得知这幅图是从唐朝流传下来的古文物，其上诗句是某位不知名唐人的真迹，除了对联外，画上犹有一名美丽脱俗的女子，导读注解上说这是“洛神”。另外在洛神旁边，还有一行以草书体写下关于“五脏六腑”的“阴阳五行”一类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我转头以眼神询问急救黑，急着从他的反应看出些端倪。
但急救黑只是摇摇头：“很奇怪吧？你无意间写的一首打油诗，竟是出现在唐朝古文物中的诗句。诡异吧！还有更诡异的是……”说到这里急救黑突然变得支吾其词，似有疑虑地凝视着我。
“是什么？”我呼吸急促地问。
他迟疑片刻，半晌，随即鼓起勇气地：“我感觉那位美丽的洛神，是我画上去的。”
我看一眼急救黑，皱皱眉头：“开什么玩笑？你不是连一只猪都画不出来吗？”
“很奇怪是吗？”急救黑露出很谅解我惊讶反应的表情。
我同时感到伊牙野野整个骚动难安，又象是有什么埋藏已久的记忆想要破匣而出大声呐喊的感觉。
“可是，我就是觉得那洛神，是我画上去的！”他又望我一眼说道，声音显得飘飘忽忽的，好像那门上正随风左右摇摆晃动的古式红灯龙：“也许是我的前世。”
“前世？哈哈，真会开玩笑啊！人类真的有前世吗？就算有前世，何以前世的你可以画出美女，这一世却连猪都画不出来？”
“这幅图也许是我们携手合作的前世杰作。”他笃定地说，一副理所当然。
“前世？真会开玩笑啊！”我企图压抑伊牙野野现下的不安。
“也许需要一个事件的撞击，我的绘画才能才会迸出来。”他不服气地应了一句，随即突然又双耳连连抖动不停。
“怎么啦？”
“我听到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
“是吟咏诗句的声音。而且声调不像现代人，还伴着悠扬的琴声……有古筝，萧，笛子，和笙……”
我赶紧环顾周围，举目这座文化艺术城偌大的空间，满街展览开放给周休二日休闲民众观看的古夜市集，也许有人巧伴成古代文人咏诗一番，企图再现古代现场，对大众作一番“历史情境教育”。
但急救黑听完我的猜测，却推翻我的假设，动动双耳道：“不对！这些声音所发出的时空不在方圆五百里之内，应该是从绿林山野之中传来，是一群人，正在讨论朝廷国事，他们说：”一代文明匡世运，百年礼乐振福村“……”
我盯着他满脸认真辨认的神情，为他逐渐出现古人口吻而感到奇怪。
“这些声音……应该是从有月亮那么远的距离传来。”他看看我，脸上笼罩着一轮明月映射其上的光芒。
月亮那头传来？我抬头看看夜空明月。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奇怪！脑中又迸出李白的知名诗作了。
出于一种好奇，我在夜市人声鼎沸中，也开始仔细竖耳聆听，看看能不能收集到什么吟诗作对，乐音缭绕的音声。但毕竟我专长的还是肌肤感应，一路在夜市逛，我的耳朵仍旧无法脱离眼前时空，只有与肌肤合为一体的伊牙野野时时传来一种奇异的触觉感：右手不住地想出现握拿毛笔一阵狂草，或者抓住长剑凌空挥舞的举动。
说也奇怪，一路逛到卖有糖葫芦的摊位前，我突然起了种似乎感到可能被人跟踪。
“怎么了？你气色……”急救黑看我表情不寻常，启口问我
“喔没什么！”我连忙打断急救黑的关心问话。每当急救黑对我流露关怀之情时，我就忍不住想逃避，即使近来独自在宿舍望着窗外小雏菊楞楞发傻的我，常希望能跟急救黑有场轰轰烈烈不平凡的恋情。
“瞧你神情憔悴，铁定是害了风寒，来，我替你把把脉，舒活舒活筋骨，让你好过些……”急救黑突然以一连串令我好不习惯的文诌诌词汇，及像位古人一样的举止来招呼我，再加上他一副自然而然伸出手来触摸我肌肤的表现，更让我全身充满难以言喻的触觉，心也怦怦跳着。
我有点害羞地紧绷着肌肤，由于急救黑的大手握捏得颇紧，以致于我竟无法抽出手来，于是只得目睹急救黑大大施展他中医师的奇技，任由他的双手在我的肌肤上来回按触。
“嗯，可能是多梦加上劳碌过度，情绪失调，而身子骨原本又不够健朗，从你脉搏呈现的脉象及脸上气色来看，恐怕体内已被虚寒之气趁虚而入了。像你这样在冬季夜里会畏寒不止的体质，恐怕必须多喝点可以带出体内火热能量的汤药，或改换以开启生命能量的腹部呼吸，来减轻你胸腔器官的负担。你知道吗？人体内除了肺部需要空气外，五脏六腑也需要，尔后你还是要多改换以腹式呼吸来强健体魄，行住坐卧间不忘时时观想体内气之运行游走，随时注意以清新之气补充五脏六腑的养分来，让我来脉诊看看你脏腑中的阴阳五行……”急救黑在一连串施以观察治疗的解说同时，将他那十只温柔的指尖从我的脉搏处一路游移抚摸到胸部，腹部肌肤等地方，让我身上的伊牙野野红通通骚动不已，心跳也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
“还有，你的两腿肌肉也紧绷过久，背脊处尤其是脊椎骨可能有疲劳现象，背属阳，腹属阴，至于臀部……来，让我触诊你的臀部……”
急救黑闭起眼来将他温热双手由我的腹部缓缓往下移动，先是停留在腰间，继而放在臀部两边的骨头，不久又继续往下移动，最后停留在我那两片软软的，嫩嫩的，而且向来对贴身衣裤边线有着等腰三角形四十五度斜角的深深记忆的……
我眯起眼静静感受着急救黑的温柔触摸……
周围徐徐吹来一阵微风，急救黑的发稍处似乎也轻响起洋溢着记忆音符的筝乐……半晌，当那筝乐突然由一轮明月的静默，而顿时转换奏至十面埋伏十指轮弹的心跳加速时，急救黑原本微合的双眼顷刻倏地睁开：“咦？你的臀部有奇异之象，肌肤类似婴孩般的柔软，但又……但又似乎……”急救黑纳闷地望着我那着草绿色碎花短圆裙的臀。
我紧张地回望他，将整个臀肌绷紧。
“似乎……似乎是……患了痱子！”
“我……”我感到自己的臀肌越绷越紧了。
“痱子，你该知道是什么病症吧？就像小婴孩包尿布过久而出现的湿痱子症状……”
“啊？包……包尿布过久？类似…婴……婴孩般……的柔软？湿……痱子？……”我即刻忘了急救黑刚才在我两只大小腿，脊椎骨及臀部间来回温柔按触抚摸所引起的兴奋，一听到包尿布及婴孩屁股一类的言词，我就体内顿生一股焦急旺火，吓得连连想要挣开急救黑的触诊之手。尤其是，急救黑竟还诊断出我这周才得到的不敢告人的尿痱子症状，这实在太可怕了！果……果然是医术高明呀……
“抓到啦抓到啦！被我抓到啦！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摸来摸去的，不害臊呀——”突然我的背脊被人猛敲了一下，我倏地回头看，原来是那位院里最美丽的病人万人迷，正用她的纤纤芋手在我背后作小动作呀！我之所以用纤纤“芋”手来形容，是因为她的十只手指头全沾满了香喷喷的芋泥酱料，致使两手好像戴了个淡紫色的高贵手套般。
“你怎么也溜出来啦？”我快速抽出被急救按着脉搏的左手：“你们原来不是在交谊厅里头讨论事情吗？”
“你和急救黑能来，我和孤独门就不能吗？医院交谊厅哪有这展览唐宋生活物品的夜市集好玩！况且糖葫芦那么好吃！”万人迷一边回答一边以暧昧的眼光来回审察我和急救黑：“哟——，荷尔蒙的味道，嘿，恋爱啦？”说完皱皱她灵巧迷人的鼻，一脸祝福地。
万人迷一抛出这些话，我发现急救黑的耳根整个辣红起来，不久便赶忙去找正在前面摊位欣赏展览唐代宫廷大餐配料的孤独门。
“这是孤独门在职能治疗室中烘焙出来的10寸奶油芋泥蛋糕杰作，好吃极了！嗯，看来他会是个新好男人！”万人迷旁若无人地伸出舌来舔舔手指沾着的芋泥，一点都没有淑女样地：“边走边吃感觉真好，不过沾在手上好烦喔，黏黏的……”
“你们快来看！那是盛唐名诗人李白在宫廷中吃过的大餐耶！”不知何时，孤独门已绕到我侧边，以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语气，指向前面一家展览摊位叫唤道。
这个我“喜欢偷窃食物”以回家研究而且擅长烹厨古今中外上好料理的孤独门，是急救黑任职中医师时该所结识的的年轻厨师。他之所以会被解职，是因为他在某天晚上突然罹患一种怪病──不断幻想为许多食客送去一道道可以解除孤独心情的大嘴。他烹厨出来的各盘菜老是要排成大嘴巴的形状，连餐后甜点或水果也不放过。
孤独门在看诊时常对我说，这世界上许多食客都得了世纪末陷入孤独的可怜病，所以他要热情邀请他们通过他所制的一道道孤独门。因为门就是嘴巴，嘴巴就是门，每道孤独门也就是一道解除孤独病的好菜，其中每道菜还含有不同的孤独方式。
譬如说麻婆豆腐是中年弃妇午夜的望眼欲穿，蒜泥白肉是娇嫩少女无奈的望窗等待，豆苗虾仁是工程师的百般寂寥，蜜汁火腿则是已婚男子为妙龄女郎朝思暮想的背德想恋，其他诸如糖醋排骨，腰果鸡丁，五更肠旺等等，也都有不同身份不同的孤独方式。孤独门说品尝不同孤独味道的嘴巴各有不同的嘴形，年轻女孩的孤独是咬咬双唇，工程师的孤独是大嘴哈欠，中年女人的孤独是半张着嘴，已婚男人的孤独是黑夜里渴望烈酒相伴的颤抖双唇……在餐馆中当了好几年厨师的孤独门看多了餐桌旁形形色色的孤独唇形，深知饮食世界隐藏有品尝者的身份地位，文化习性与情绪意念，所以他那原本爱好品尝各种食物的嘴巴，及热情为饕客烹厨以示友谊的心念，在长期浸泡在客人孤独情绪后，反倒变成了尝尽世间饮食男女孤独滋味的一道孤独门了。
“孤独是很容易感染的，比热情来得容易。”孤独门说这是他在餐馆多年看到无数食客的人生经验。
于是爱偷吃食物的孤独门，有天终于发现，自己其实日日都在烹煮着永远不变的孤独菜色，而餐桌上每个盘子里所仰躺着的，皆是经由他实验，试吃，烹调，配料所无意识反覆制成的，无止尽孤独。
为什么来餐厅消费的男女，会如此剧烈影响孤独门的生活情绪？不知是孤独门自己也不清楚还是不愿意认真启口告诉我，打从一进医院里来，他只是不断哀求我治疗他，帮他恢复孤独以外更接近嘴巴本能的原初味觉：“疯医师，帮我，帮我恢复吧，恢复我的原初，神圣的味觉！”
透过我的问诊，我知道孤独门过去在其他医院被诊断病名是：“多食症加妄想症”。
多食症加妄想症？我看着他说话不时张动的那张嘴，现在正涂满绿色芥末酱料，彷佛正准备要为我端出什么新鲜出炉的上好料理。于是我当下感到伊牙野野一阵大快朵颐之后，瞬间融化成一堆等待调配的酱料，沙茶，椰酱，奶水，凤梨切丁，甘蔗精，朝天椒，干贝，咖哩粉……似乎耐不住性子催促孤独门快以他精湛的厨艺大胆烹调出，属于夜色抚慰女人的沙爹牛肉，香酥甘蔗虾，XO海鲜冬粉，咖哩脆丸，香茜皮蛋鸡球汤……
也许女人的肌肤也可以如饮食般性感可口吧，瞧，万人迷姐姐肌肤上的毛细孔，不就像一张张性感动人的樱桃小嘴吗？
“每盘菜吸引无数个孤独的胃口，每个胃口都有不同的孤独方式，我们病了的身躯里头，也充满无数个张合着孤独唇形的大门。”记得在诊疗室中，孤独门时常这样绕口令似地向我说。身为心理医生的我的确知晓，每个生了病的细胞都有一道孤独的嘴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