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过去了,阳光悄无声息地增加着热量,我们裸露的皮肤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火车还是没有来。倒是来了很多从菜市场开出来的大卡车,它们载着满满当当的货,路过铁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车速放慢,颠簸着从眼前开过去。有好几个车厢里的司机,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好奇地朝我们瞥两眼,然后再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车厢里堆积如山的蔬菜。
我渐渐等得意兴阑珊,有点不耐烦了,“怎么还不来?”
刺儿这才垂头丧气地表示,“可能不来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看见火车了。”
“绝对看见了,骗你是小狗。”
正热火朝天地对话,突然听见阿塔一惊一乍地“咦”了一声。接着,他情绪高涨地喊:“快看!”
顺着他的目光,我们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发生在马路中央离奇的一幕。一辆大货车,在经过铁轨的时候,速度没有及时减下来,车轮一颠簸,车身开始剧烈摇晃,绑在上面的绳子随之松了一下。
“啪”,一大包白菜笔直地落下。
老方第一个从发愣中回过神来,咋舌不已,“怎么办?”
我说:“喊住卡车。”
我们开始在马路边欢快地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大声疾呼:“停车!停车!白菜!白菜!”那表情,非但不着急,还透着一股振奋不已的味道。
卡车里的司机,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手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我们又冲着它远去背影叫嚣了一阵子,还是没有得到丝毫的重视。
在卡车远去时欢快喷出来的尾气里,我们渐渐平静下来,不约而同地跑到那包从天而降的白菜旁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想法。
然后,我们分外冷静地弯下身子,一人一只手,把它抬了起来。
对于怎么处理这一包经历了命运的起承转合最终在我们面前结束漂泊生涯的大白菜,我们已经有了一致的想法,那就是:拿回家吃掉。
眼下这段时间,是大白菜生产的淡季,以前用五毛钱可以买到一棵,而现在必须用五倍的价钱。我们一边兴高采烈地走,一边听刺儿给我们灌输蔬菜市场的常识,他的话,就像一根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周围还萦绕着腾腾白雾的冰激凌,让我们在赤日炎炎的日子里,逼真而透彻地感受到一股直沁心脾的凉爽。
刺儿的观点是,他家里有一口大锅,可以考虑炖着吃,我们几个围在旁边,一起大块朵颐。这个想法固然好,只可惜他忘了一个问题,他家的那口大锅,是用来淘菜的。每当他爸爸从菜园子里回来,都会用它给蔬菜洗澡,洗来洗去,锅底就沉淀出一层厚厚的污垢,要把这层污垢除掉,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当你历尽艰辛坚持不懈地把它洗干净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一口锅已经荡然无存了。
老方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得了吧,你家的锅是泥巴做的!”接着,他提出了一个和我不谋而合的想法,“咱们四张嘴也吃不完这么多白菜,不如,把它分了吧。”
阿塔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疑虑,“万一我爸问我,我该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不就得了?”老方给他出主意,“说不定你爸还会表扬你呢?”
“可是,我爸不让我偷别人的东西。”
“这不是偷,是捡。”
“我爸也不让我随便捡。”
我用眼神给了他一个微笑,“得了吧,你又不是没有捡过。”
阿塔支吾了两下,无言以对了。
我们撒着欢往前赶,很快,面前出现了一条破败不堪的小路。它就像那条铁轨,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只有在有人经过的时候,才会被人记起。我们义无反顾地拐进去。
走到一半路,我环顾四周,停下来说:“就这里了。”
我们把白菜放妥,每个人都很低调地喘了口气。
我和老方蹲下来,费劲地把它解开,一长溜圆滚滚的白菜顺势挤出来,还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动作鲜活而生动,惹人眼馋。
老方忙前忙后地数了两遍,“二十六个。”他抬起汗涔涔的脑袋。
当时,我们还没有接触到乘法口诀之类的东西,所以,听完这个数字之后,我们一个个皱起了眉头,面有难色:这到底该怎么分呢?
正一筹莫展,老方突然尖叫一声,“我有办法了。”接着,在我们饱含期待与钦佩的目光下,他从容不迫地趴在路边收集了二十六个小石头。
“我们可以先试一遍。”他手捧着石头踌躇满志。不得不说,老方绝对是一位天才。至少,这是我们当时的真实想法。
分石头的时候,为了使我们尽快进入角色,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这是白菜。”
第一轮,每个人分三个,结果发现多出了一半有余;第二轮,每个人五个,还是多;第三轮,改成六个,还是多了两个;于是,改成七个,竟然不够用了。
老方咬着手指头,开始犯难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把它们一个不差地分完呢?
就在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时候,阿塔等不及了,“就一个人六个吧,剩下的两个咱们出拳决定。”
老方不甘心就此放弃,“肯定有办法的,我再想想。”
我说:“别想了,就按阿塔的意思办,等咱们长大了,就知道怎么分了。”
老方显得有点垂头丧气,我想,这一刻他肯定迫切地希望长大。
我们一起动手,把剩下的白菜全都扒拉出来,正准备把它们像石头一样分发下去,老方豁地眼前一亮,打断我们说:“慢着,我知道怎么分了,这两个比较小,咱们可以把它们当成一个,这一个比较大,可以把它当成两个……”
我听得一团乱麻,差点犯晕,马上阻止他,“这个太难了,我只想吃白菜。”然后,我转头望着早已经一脸面条的阿塔和刺儿,“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这两个小家伙和我一拍即合,“对啊!对啊!”
老方被晾在那里,彻底失去了群众基础,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因为自己卓尔不群的思维而惨遭冷落。
当我们成功地把凌乱不堪的白菜拢成五堆,准备讨论下一步计划的时候,几位不速之客不期而至。
他们在一个身穿花裙子面色高傲的女孩的带领下,趾高气扬地沿着小路朝这边走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刺儿后知后觉地学着电视里的口气提醒我们,“有情况。”
我看了看形势,此刻把白菜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再说,旁边也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挥挥手,招呼他们并肩站成一排,把白菜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乍一看,完全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面前的队伍慢慢靠近,我不经意间发现,里面有几张似曾相识的脸。显然,刺儿也注意到这一点,他的情绪一点点激动起来,仿佛一根跳跃的火柱,“他……就是他!”
我问:“谁?”
“那天围攻我们的人,李威的手下。”
经他这么一点拨,我立刻恍然大悟,那天在外环路上,我给刺儿解围的时候,确实见到了这几张脸。当时,他们是以狐假虎威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现在,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贸然来访,却使我觉得心慌意乱。如果是单纯的打架,我当然一点也不怕,可是此刻,我身后埋伏着足以让我有口难言的大白菜。它们的存在会让我觉得底气不足。
倏尔,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问:“怎么不见李威。”
“不知道。”刺儿摇摇头,一脸郑重,“走在最前面那个,是李威的妹妹吧?”
阿塔“切”了一声,“胡说,李威怎么可能有妹妹!”
“他为什么不能有妹妹?”刺儿和他争辩。
“因为他是坏蛋。”
“我就没有妹妹,我是坏蛋吗?”
说着说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我也觉得,阿塔的逻辑有点不太合理,就发表自己的意见说:“阿塔,你看看黑猫警长,它整天抓坏人,可是它没有妹妹……”
刺儿眉笑颜开,因为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了,理直气壮地朗声叫嚣:“就是!就是!”
阿塔兀自不肯认输,憋红了脸,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辩解。
我想趁热打铁再接着举几个例子,谁知,对面渐行渐近的队伍里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乱,顿时引起了我的注意。
走在女孩身后的一个小毛孩,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女孩挥了挥胳膊,打开他的手。那小毛孩大概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又恶作剧似的推了一下,脸上还带着促狭挑衅的笑。女孩恼羞成怒,冲他尖叫一声:“离我远点!”这一系列细微的反应,立刻颠覆了我刚刚形成的关于她身份的推断。
刚开始,我以为她是万人簇拥的公主,直到此刻才发现,她不是公主,而是被人挟持的囚犯。
我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以多欺少、倚强凌弱的丑陋现象,在我看来,只有那些不可原谅的恶势力才会做这样的事情,比如动画片里成群结队的小怪兽。应该尽一切努力打倒他们。本着这种惩恶扬善的宗旨,我理所当然地大喝一声:“喂!”
这个简单明了而且颇具威慑力的字眼,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五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从他们的表情里,我读出了强烈的惊奇,看来,他们还对那天晚上的事心有余悸。
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大侠,指了指被他们紧随不舍的女孩说:“放开她!”
此刻,女孩既没有被五花大绑,也没有被任何一只手控制住,我的这一声义正言辞的吆喝,因为找不到落脚点而显得分外滑稽。对面的几个小毛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的手足无措地缩了缩脖子,有的目光闪烁着打了个哆嗦,登时乱了主张。
我又气壮山河地咳嗽一声,趁机改口说:“放了她!”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然后,我指了指那女孩,“你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一动不动,愣在那里一脸狐疑地向这边张望。好像她在一只老虎的手底下打量着一头豹子。
我有点着急了,补充说:“我在救你呢,快来我这边。”
她这才一溜小跑地站过来,脑袋后面的两根麻花辫,随着跑步的动作一翘一翘的,煞是好看。
我问:“他们为什么跟着你?”
她的脸始料不及地红了一下,勾着头没有回答。
我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借着余威,冲他们喊:“李威呢?”
站在最前面的男孩目光怯怯地回答说:“他去学校了。”
“去学校干什么?”
“上学。”他慢吞吞地回答。
这个回答让我很不满意,我仿佛受到欺骗,轻而易举地血脉贲张了,“你骗谁!今天不是星期六吗?”
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手忙脚乱,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我问:“你说什么?”
这一下听清楚了,他在说:“不是星期六。”
“再骗我,小心我揍你!”
他目光瑟缩着,方寸大乱,像是遭受了世界上最大的委屈。
忽然,身边那女孩嘻嘻笑了一声。我看她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问:“怎么啦?”
她的回答异常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今天就是星期五呀!”
我带着突如其来的疑惑,望了老方一眼,与此同时,他也一脸惶恐地望过来。
我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忧虑,“老方,你没有记错吧?”
“怎么会呢?我们明明已经上了五天课呀!”他扳着指头数了数,表情看起来坦诚而又无辜。陡然,手指僵在半空,脸色像一张白纸,泛着煞白的光。
“我少算了一天。”他被自己的发现吓呆了,张口结舌地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