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有必要再向爸爸求证一下。
大约十一点,院子里传来开门声,爸爸回来了。我趿拉着拖鞋走出去,假装若无其事地帮他推车。
“怎么还没睡?”他一脸疲惫地问,声音里夹杂着些微的诧异。
我支吾着:“没事。”
他转身把门闩插上,“你今天是不是惹事啦?”
“没有。”我抓住机会,鼓足勇气说,“明天你要送我上学,是真的吗?”
“唔。”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咱家不是没钱了吗?”我试探着问。
他侧转身子,一脸阴沉,“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回去睡觉!”
虽然我并不怕他,可是这个表情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可怕。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我乖乖地回去睡觉了。
学校里开学的盛况,可以用熙熙攘攘来形容,一进校门,到处都是不停攒动的人头。这让我强烈感觉到,这里真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爸爸刚把他的三轮车停在学校门口的草坪上,立刻有一个满脸横肉的保安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指吆喝,“这里不能停车,停一边去!”
爸爸一叠声地赔不是,赶紧又把车子推到马路上。他左顾右盼,找不到安身之处。
我给他出主意,“爸,你可以把车子骑到学校去。”
他指着门口的一块告示牌,“上面写了,‘外车莫入’。”
“什么意思?”
“就是不许外面的车辆进去。”
我一脸疑惑,“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有一辆轿车进去了。”
爸爸解释说:“轿车是轿车,和咱们的车子不一样。”
我还是无法理解,“轿车不是车辆吗?”
爸爸叹了口气,不再理我,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马路对面公共厕所旁边的一块空地。
“我去停车,你在这里等我。”他擦了把汗,跳上车座,小心翼翼地横穿马路。
我转头看了看面前川流不息的人群,期待着能从里面发现老方的身影。就在昨天,老方还说过,他爸爸今天也要送他来学校。他爸爸是位出租车司机,我可以想象他来学校时,一定会风光满面。阿塔和刺儿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他们还有整整一年的自由日子可以挥霍。
没多久,爸爸回来了,拍拍我的肩膀说:“走。”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发现老方,有点扫兴,便和爸爸手牵手一前一后地穿过那道栅栏门。可以想象,此后的无数个日子里,我还会不止一次地跨进跨出。这道一天到晚铁青着脸的栅栏门,无疑是我冷峻的童年生活里最恐怖的组成部分。
校园里,到处都是衣着光鲜面色白皙的年轻妈妈和肩膀挺得笔直看起来体面而自信的爸爸们,他们领着全身上下打扮一新的宝贝儿子宝贝女儿,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和爸爸往那儿一杵,显得十分的不搭调。
我们随着人流,来到交费处。一排一排的人,把红红绿绿的钞票往面前的小窗口里送,而且,脸上还带着喜不自胜的表情,一点也不觉得伤心。学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给它送钱。这一天下来,能赚不少吧!
爸爸顺着两排队伍之间的间隙,往前走了几步,踮着脚张望。他似乎有点不太确定这里是不是交费处,或者,想确定一下到底该在哪儿排队。谁知,旁边立刻有人不耐烦地吼起来,“排队排队!”
爸爸没有解释,陪着笑道歉。刚刚转过身,还没走几步,那人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没素质!乡巴佬!”
我望着他微微佝偻的后背,感觉自己的脸颊刷地一下红了,用手一摸,还有一点发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严重践踏的经历,而且,这件事就发生在标榜文明的校园里。
我没有把这句话重复给爸爸,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定听得到。只是,他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耳熟能详的问候,根本无动于衷。
交完了费,爸爸东张西望了一阵,选择一个方向,带着我去找教室。
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那个人呢?”
“哪个人?”
“昨天我们见的那一个。”
“哦,他是副校长。”
“他不教我吗?”
“不教,你的班主任教你。等会见到班主任的时候,给我表现好点,要有礼貌,说老师好。”
我说:“老师好!”
“不是跟我说,是跟你的班主任说。”
我嘿嘿一笑,“我练练。”
经过这一番对话,刚才的阴霾已经烟消云散。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找了大半天,终于来到我的教室门口。爸爸探着脑袋往里面看了一眼,立刻有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老师走出来,“你是?”
爸爸说:“我是孩子的家长。”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掏烟,还不忘朝我使眼色。
我站直身子,说:“老师好!”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声。这时,爸爸已经慌慌张张地把烟掏出来,递到他面前。
他扫了一眼烟盒和爸爸汗津津的手,没有接,推脱说:“我不会抽烟。”
爸爸没有坚持,不尴不尬地装回口袋里,然后,捏着我的脖子把我往前推了一步,“这是我家孩子,以后就麻烦您多费心了。”
“每一个孩子我都会一视同仁的。”他客套地回答。
突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利落地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交谈,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从我爸爸身边绕开。
我的目光跟随着他,立刻发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威规规矩矩地背着小书包,在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那个刚才还一脸严肃的老师,瞬间换了另一副表情,满面堆笑地迎上去,一句一个李局长,叫得喜气洋洋。
李威的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包装的烟盒,手法娴熟地抽出来两支,自己留一支,另一支递给他。他毕恭毕敬地接住,变戏法似的摸出身上的打火机,凑上去,给李威的爸爸引燃了香烟。
“这是我儿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您放心,李局长,我一定给他特别照顾。”
“一视同仁!一视同仁!”
“哈哈,李局长你真会说笑。”
“快说老师好。”
李威正儿八经地站过去,用发嗲的声音说:“老师好!”
然后,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领教了另一幕戏剧性的变化。这位精通易容术的老师,我未来的班主任,伸手摸了摸李威油光滑亮的脑门,赞不绝口:“真乖!真乖!”
李威在他的抚摸下,活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脸上带着优越感十足的窃笑。只是,当他的目光意外地转到我这边时,脸上的笑容戛然而至,表情开始恍惚起来。
那天,班主任跟李威的爸爸说完了话,护送着李威从我们身边走过。他并没有把烟掐掉,而是大模大样地吐了一口长长的烟雾。
那一刻,我发现爸爸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一种我前所未见的惨白瞬间蔓延到两边脸颊。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因为来得晚,我被安排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爸爸在窗外站了一会,勾着脖子朝里面打量,似乎在目测从这里出发抵达黑板的距离,以及隐藏在视线中的障碍物,最后,他不放心地望了我一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能不能看见黑板?”
我说:“没问题,我个高。”
他目光闪动着,“那我走啦。”
“嗯,你走吧。”
爸爸慢吞吞地收回扒在窗框上的手,迟疑着转过身子,快步走下台阶。上午的阳光照着他的脊梁,把他离开时一掠而过的影子投射在我脸上。
我看着他越走越远,穿过渐渐稀落的人潮,越过花坛之间的小径,终于隐匿在一大簇翠绿色竹叶的背后。
我拉开书包链,想把文具盒之类的学习用品摆在课桌上,为即将派发下来的新书腾地方。刚把书包打开,陡然,一股熟悉的汗味扑面而至,我伸手往里面一摸,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之前在学校门外,爸爸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整洁一点,特意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他左顾右盼了一番,没有找到适合的地方,就把它随手放进我的书包里。没想到,因为走得慌张,他竟然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可怎么办呢?我手抓着毛巾心急如焚。
恰好,外面又来了一位家长,班主任走下讲台跟他打招呼了。我抓住机会,一溜烟地从后门窜出去。
我沿着爸爸刚才走过的路,咬着牙一阵狂奔。很快,就冲到了校门口。透过铁栅栏,飞快地朝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望了一眼。幸亏,爸爸还没有走远,正专心致志地蹲在那里捣鼓他的车锁。
我跑出去,向对面招手,“爸,毛巾!”
他略微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见是我,赶紧倒转车头,再次横穿马路停到我面前。
“你怎么出来啦?”
我说:“毛巾。”
他接过来随便往肩膀上一搭,“你出来时跟老师说了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了。”
“回去吧。”他抖了抖手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
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他说一声路上注意安全,忽然有一个赤膊的中年人走过来,冲着他吆喝:“喂,到兴通桥多少钱?”
爸爸侧过脸去,“五块。”
“便宜点怎么算?”
“那四块吧,这是最低价了。”
中年人用舌头挤出一声“切”,不情不愿地上车了,就好像有人拿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挟持他上去似的。
爸爸转头的时候,我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只是他没听见而已。
正跑着跑着,突然身后有个声音雀跃不已地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是老方。
“咦,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迎上去,攀住他的肩膀。
“堵车了。”老方欢喜不禁的表情里隐含着一丝沮丧。
“你爸爸呢?”
“在那边。”他用手指了指交费处已经明显短了一截的队伍。老方的爸爸杵在零零落落的人群中,肩膀不停地晃来晃去,显得十分焦躁。
“你报完名啦?”老方问。
“我都进过班啦。”
“那你……”老方朝围墙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突然神色大乱,把问到一半的问题咽了下去,冲着他爸爸的背影手忙脚乱地呐喊,“爸,车!”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一位交警,站在一辆出租车旁边。
老方的爸爸刚刚把钱掏出来,正准备往窗口里递,蓦然听到老方的惊呼,像是条件反射一般,赶紧把递到一半的钱抽回来,猛转身,一个箭步撤出队伍。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的,然后随手把钱包交给老方,“你在这呆着别动。”火烧眉毛似的朝外面的出租车赶过去。
我看得糊里糊涂,问老方,“咋回事?”
老方云淡风轻地回答说:“能咋回事,贴条了呗!”
“那你怎么办?”
“我在这儿等着。这种事我见多了,一会就好。你赶紧回去吧。”
我说:“那我走啦。”
刚迈开脚步,他忽然又叫住我,“对了,你在哪个班?”
“一三班,”我指了指正前方的教学楼,“一楼最东边那一个。”
“好,放学了我去找你。”他冲我咧嘴一笑。
往回走的时候,心里霍地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还是爸爸的三轮车更神气一点,虽然比起出租车少了一个发动机和一个轮子,但至少不会被贴条。而且,在能否自由出入学校大门这一点上,出租车和三轮车的待遇是一样的。看来,老方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风光,我们还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不已,跑着跑着,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