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像往常一样,沉闷而压抑,狭小的餐桌上弥漫着扑鼻而来的简陋饭香和熟悉的火药味。它们搅合在一起,构成了令人呼吸不畅的浓烈的羁绊。
那个女人脸上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她的女儿,还是用那种一成不变仿佛置身事外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回来啦?快,吃饭!”爸爸的声音,淡漠得像是点头之交的路人相互打招呼,听不出来里面有任何感情色彩。我知道他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感情的人,可是也不至于这样啊!
我假装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发现爸爸旁边有一只空凳子,应该是给我准备的。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坐下来,拿起旁边的筷子。
“去干什么了?”他随手拿了一个馒头递给我。
“帮阿塔捡垃圾呢。”我接过馒头,张口就要咬下去。
突然,耳边传来咣当一声,门被推开,打断了我即将开始的咀嚼。扭头一看,阿塔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
注意到屋子里的局势,他马上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吞下去,一遍遍地给我递眼色。
看见他一脸焦躁与抓狂的表情,我意识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把刚刚咬了一口牙印的馒头放下,紧走几步来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他朝我身后望了一眼,目光闪烁着,小心翼翼地附在我耳边说:“老方让你出去打架。”
我飞快地朝他眨眼,意思是让他换个理由响亮地说一遍。
阿塔一时没能明白过来,有点发愣。
这时,爸爸已经从我们的四目相对中觉察到不同寻常之处,马上用低沉得足以吓死一头牛的语气问了一句:“是不是又出去打架?”
阿塔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兔子,惊慌失措,无计可施。
我一脸诚恳地回答说:“不是不是,他们几个玩捉迷藏,正好缺了一个人。”说完这句话,我对着爸爸故作严肃的脸,认认真真地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吸烟的姿势。
爸爸咳嗽一声,那表情,很像以前犯了错误被他抓住把柄的我。眨眼之间,两只兔子被踩住了尾巴。
为了掩饰自己急转直上的态度,爸爸附带着加了一句:“去吧去吧,下不为例!。”
我和阿塔像撒欢的兔子一样一溜烟地窜出去,他虽然对眼前的胜利不明就里,可是,结果是最重要的,它具有摧枯拉朽的压倒性实力。
一出门,阿塔就拉着我往外环路上跑。
我问:“怎么回事?”
“刺儿被打了。”他情绪高亢地回答说。
这句话瞬间带给我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又拉住他问了一遍,“谁被打了?”
“刺儿呀!”
“被谁打了?”
“不知道,是老方告诉我的,他让你快点去。”
前面已经提到过,刺儿靠他的链子枪和嚣张跋扈的气质,一直纵横江湖所向披靡,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自己的地盘上阴沟里翻船,我的好奇心和斗志立刻被一股来势汹汹的烈焰引燃,四肢百骸间豪气顿生,顺着我的神经扶摇直上,锐不可当。我一把抄起路边一截黑黝黝的树枝,刚拿在手里,它“啪”地一声断了。
我又急急忙忙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下水道的水泥板上发现了一块板砖。我弯腰把它捡起来,掂在手里拭了拭重量,催促阿塔说:“快带我去。”
阿塔似乎被我的样子吓住了,我知道他一定想问:“用得着这个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清醒,“你说,刺儿厉害不厉害?”
“厉害。”
“这么厉害的人都有人敢欺负他,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比刺儿更厉害?”
阿塔没有回答,他毫不犹豫地转过头来,捡起了那根被我丢在路上的树枝。
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外环路的路灯下有几条影影绰绰移动的影子。
阿塔忙不迭地伸手一指,“就在那里。”
再走近一点,我看见刺儿和老方被几个小毛孩围在核心,其中一个胖胖的家伙还不停地伸手拨拉刺儿的衣服,做出挑衅的姿势。每一次,刺儿都毫不示弱地撩开他的手。
我加快脚步,阿塔气喘咻咻地跟在后面。老方眼疾手快,看见我们来了,马上主动出击,把那个胖子撞出一个趔趄。
刺儿紧跟着转过头来,一看见我手持板砖来势汹汹的样子,精神面貌立刻上了一个层次,拳头如暴雨般挥洒而出。一边打,一边冲他们喊:“妈的,我老大来了!”
薄薄的路灯雾一样笼罩着他的脸,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鼻子有点奇怪。
显然,阿塔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没心没肺地问:“咦,他的鼻涕怎么是红色的?”
“那是鼻血。”
“哦。”阿塔情不自禁地攒紧了树枝。
我一只手高举板砖,一只手揪住拦在跟前的一个小不点的衣领,用劲把他抛到一边,带着阿塔冲进包围圈。刚才还敌众我寡的不利形势,立刻反转过来。
我斜了斜眼睛,看见刺儿的链子枪孤伶伶地躺在路边。“怎么回事?”我看了旁边刚刚振作精神的刺儿一眼。
不等他说话,那个胖子双手叉腰逼近我说:“靠!他用链子枪瞄准我。”
我没有理他,问刺儿,“你开枪了吗?”
“枪里根本没子弹。”
我一本正经地笑了笑说:“你真笨,怎么忘了装子弹?”
刺儿装模作样地挠了挠头发,“嘿嘿”傻笑。
我和那个小胖墩剑拔弩张地对视着,我发现,他眼神里有一丝欲盖弥彰的怯意。
“要不要单挑?”我问。
胖子支吾了一下,明明想拒绝,脸上的表情却还在硬撑。他身边的小弟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一个个情绪高涨地欢呼:“老大,上!”
胖子骑虎难下,只好捋了捋袖子,摆出一副要和我一决雌雄的架势,“单挑就单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努力营造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谁知弄巧成拙,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一起,十分好笑。
我把板砖递给刺儿,“拿着。”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一只胳膊捉住小胖墩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另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顺着他的脖子向下包抄,箍住他肥硕的腰围,手臂和身体的关节一起用劲,忽一声,把他拦腰抱起。
这一系列动作,杀得对方完全措手不及。他的两只脚不停地上下扑腾,吓得脸色苍白,一遍遍高喊救命。
刚才还在大声怂恿着喊加油的小弟,瞬间把不可思议的震惊写在脸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大在我的控制下声嘶力竭孤立无援,一个个噤若寒蝉。
我找了片稍微平整的地面,双手往前一送,“啪”,他趴在地上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
老方带头鼓掌,借机趁热打铁地宣布说:“听好了,这是我们的地盘,这是我们的老大,我们的老大和我们的地盘,都是不好惹的。”
胖子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移动脚步,撤到十米开外。他的小弟呼啦啦地围了上去。
他擦了擦嘴巴上的土,一副不想善罢甘休的样子,死磕活赖地叫嚣着,还不忘补充一句:“我爸在区政府上班,我让他派警察来抓你们!”
我以为他还要跟我大干一场,谁知,说完这些话,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很快消失在路灯的阴影里。
我拾起链子枪,交给刺儿。他却摆摆手说:“我不要了,送给你。”
“真的?”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他拍着胸脯保证。
阿塔凑上来,他看着我手里的链子枪,一脸羡慕,突然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说,他爸会不会真派警察来抓咱们?”
我摆摆手,用十分豁达的语气安慰他:“你放心,他爸有你爸厉害吗?肯定没有,你爸还有土炮呢!如果他真来抓咱们,到时候,轰******!”
阿塔抽了抽似乎永远也擤不尽的鼻涕,轻而易举地意气风发了。
我们在清凉的夜风中,心旷神怡地往回走。突然,身后传来一串自行车碾过路面的声音和熟悉的对话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川子载着他的女朋友回来了。
川子是我家的邻居,他姓李,叫李川。一个人住在小得连两张床都放不小的出租屋里。他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饭店里工作,对外宣称是厨师,其实只是一个配菜师。
可尽管如此,他却有一个大学生女朋友,这让我们羡慕而且百思不得其解。
川子把那辆最近新刷了一层漆的旧单车停在我面前,一只脚点地,一只脚够着车蹬,他女朋友从后座上跳下来。
“你拿枪干什么?抢银行啊?”他眯着眼睛搭讪。
他身后的女朋友格格笑了起来。
我毫不示弱地把枪口瞄准他:“我不抢银行,我抢你老婆!”
“嗐!”川子怪叫一声,“从小就不正经,长大了怎么办?”
我说:“长大了肯定比你厉害。”
“但愿如此。”川子拍拍后座,招呼女朋友上来。
她羞赧地和我们道别,轻轻一跳,坐了上去。动作利落而优雅。
等他们走开了,我问老方:“你觉得他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凑合。”老方望着她的背影表态。
耳边隐约传来他们渐行渐远的对话。
“人家抢你女朋友呢,你怎么办?”
“我会用吃奶的劲保护你,保证谁也抢不走。”
“真的吗?”
“真的!”
“呵呵。”
“嘿嘿。”
我转头问老方,“刚才我打了个寒战,你呢?”
老方说:“我也打了一个,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约而同地目送着他们迷离在夜色中的背影,心想,今天又有好戏看了。
所谓的看好戏,用一句平易近人的话说,就是偷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