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阳台,那里摆满花盆,盆里面种着不开花的植物,有一个植物能发出声音,美香姐说它是一个坏小孩变成的;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虫子,它们都有翅膀,但是都不爱飞。到了春天,就能在阳台上看开花的樱桃树,慢慢等着结成一个个樱桃,然后樱桃慢慢变红。樱桃花开的时候就常常有蜜蜂的声音,美香姐说蜜蜂也是坏孩子变成的,有时候还会飞到阳台上来。那时,美香姐常让我拿一把弹弓坐在阳台上,看见有鸟儿来啄樱桃就打。但是我却常常故意不打那些鸟儿,因为被它们咬过的樱桃味道更好,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美香姐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一直不明白是哪种喜欢。在她的房间里,有面大大的镜子,美香姐在镜子前面弄头发,并没有看我,问道:姐姐漂亮吗?
我说:姐姐最漂亮了,我长大了要娶姐姐这样的女人。
她说:那两个姓章的喜欢我,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她有没有从镜子里面看到。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姓章的人都挺喜欢我,连他们爸爸都喜欢多看我几眼。
我还是点头。
她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两个都是流氓,还有他们爸爸,总想亲我,胡子都快扎死我了。
我说早就知道他们是流氓。
所以啊,我让你别跟他们来往,别跟他们学坏了,不然姐姐就不喜欢你了。
我说:我知道。
美香姐接着说:他们偷阿兰的内衣,阿兰找到他们,他们两个就扒光阿兰的衣服,然后抢走她身上穿的内衣。
阿兰是我们村的寡妇,年龄好像挺大的。
我说:他们真坏。
美香姐回过头:你真的不要跟他们学,你不要变坏,不然姐姐真的不喜欢你了。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
她接着说:他们还写情书给我,说要娶我,让我给他生小孩,我呸。
我说:呸!
她说:你知道情书是什么吗?就知道你不知道,情书就是男孩子写给女孩子的信,你长大了肯定也会写给女孩子的。
我说:我不写,我只要美香姐。
她说:哼,你现在说的好听,以后肯定也会变。
我说:我不会变的,我只要美香姐,我长大了娶美香姐。
她坐到我边上,拉着我的手说:你真的愿意娶姐姐当老婆?
我说我愿意,可是我现在还太小了。
她抓住我的双肩,使我站了起来,然后在我肩上揉了两下。犹豫了一会儿,低头把我的裤子扯掉,然后把我的上衣掀起来,看着我的下身说:你的确是太小了。
老方在我对面鼾声如雷,我闭上眼睛也想睡会儿,可是怎么都睡不着。天慢慢亮了,火车在一个站停下,我发现在这个站下车的人眼睛都很小。老方被来往的人吵醒,接着问我到哪儿了。
我说刚出省。
他说:你一夜没睡吗?
我说只睡了一会儿。
他说:你睡会儿吧,才刚出省,早得很。
又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总被身边来往的人碰醒,我心里一直在骂******。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车厢里的骂声吵醒。是一个北方妇女和乘务员之间发生矛盾,北方妇女浓重的北方口音我听不太懂,嗲声嗲气的女乘务员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指责妇女。好久之后我才知道一二,妇女上错了车,乘务员车上检票的时候发现她车票不对,便要她补票。两人越吵越凶,妇女的孩子在她怀里不敢动,睁大眼睛看着所有人。乘务员找来自己的姐妹,一起和她吵。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北方妇女的普通话慢慢变好了,说的话也不难懂。她每说一句边上的乘客就大笑一阵。乘务员小姐们可能觉得自己被抢了风头,气势不如人,有位小姐便来了一句国骂。
妇女心机果然很重,顿时站起身哈哈大笑:你们都听见了,是她先骂人的,本来我准备补票的。你们作为国家公务员(转身问边上的人:她们是公务员吗?),不管你们是不是,总之你们骂人就是不对。还叉我妈,我妈是那么好叉的吗?
骂人的果然还是太年轻了,捂着嘴巴在边上不敢说话。另外一个更漂亮的乘务员说:哼,我把乘务长喊过来。然后拿起对讲机喂了半天。
这下可能不妙了,万一乘务长长期与乘务员打成一片,这个乘务员又年轻漂亮,免不了关系暧昧,再万一乘务长脾气不好。这下完了,妇女要么被打要么补票。这两种情况的发生都满足不了一个看客的心理需求。
远处传来“让一让”,是个女声。我说:乘务长是女的?
老方说:看她胸部。
胸部上果然写着“乘务长”,她的胸部太重要了,既能证明她是乘务长,也能证明她是女性。旅客们都纷纷将目光投向她的胸部说,乘务长真大啊。我说靠,除非她是同性恋,不然不会为了乘务员大打出手。乘务长气势果然不同凡响,上来先大呼三声“怎么回事”。一群乘务员全都躲到乘务长身后。
妇女一看来者跟自己同性,目测战斗力在自己之下,先哈哈大笑,然后打了个嗝。道:乘务长我也不怕,总统来了我也不怕。
乘务长又说了一句:怎么回事。
妇女指着乘务长背后的一个乘务员说:她叉我妈!
背后小姑娘嘟着嘴:我怎么叉你妈,我拿什么叉?
乘务长说:怎么回事?
妇女指着她的胸部说:你是乘务长,你要主持公道,不要总是问怎么回事。
乘务长回头问乘务员:怎么回事?
乘务员小声说:你不要总是问怎么回事,赶紧想个办法啊。
妇女说:先赔偿我妈的损失。
乘务长说:这样吧,大家都是女人,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呢,也不要求你补票,你妈呢,也不要求我们赔偿,大家皆大欢喜。
妇女正在考虑,恰巧这时卖东西的推着小车过来了,妇女抽出一瓶矿泉水说:我喝瓶水,这事就算完了。
卖东西的想阻止,乘务长阻止了她,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推小车喊着口号渐行渐远。
妇女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表情异常,然后大手一挥:你们可以走了。
事件平息,我又靠着睡了会儿。到D城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总想仔细说说我下火车初见D城时的心情,这是一个让我生活了几年并且一辈子都撇不清关系的城市,我很想说出来,但是我已经忘了那种感觉。
生活了几年之后我才慢慢真正了解D城,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是地狱,那它就只能是地狱;相反,如果你觉得它是天堂,我告诉你,一年之后你还是会觉得它是地狱。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城市,干燥,高楼,灯红酒绿,天上人间。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来不会为此感到自豪,它不像上海或者北京那样是国际化大城市,人们也不必为此自卑,他们觉得至少你活在这里,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敢在街上乱开枪扫射的黑社会。幸福感永远是对比出来的。
D城有严重的污染,有数不清的工厂与公司,有看不完的小姐和嫖客,有吸不完的空气,有无所不能的暴发户。如果你生活在这里,你能看到任何东西,但是那些东西都不属于你。
街上有头戴金项链俗不可耐的大富翁,也有坐在地上乞讨的残疾人。一群群的学生绝对是傍晚的D城一道风景线。他们嬉闹玩耍,胆大的男孩子往女孩身上摸,女学生一边骂******一边踢他。我总是在想,要是我没有离家出走,现在可能也跟他们一样,不是在摸别人就是在被摸。
等我慢慢熟悉D城的时候,我总想回忆当初刚来时对它的感受。那种感受可能只需用“陌生”两字形容,也或者是“迷茫”。这是我最讨厌的两个词,它们同时出现。人们都说“无知者无畏”,其实在我眼里,“陌生”是一切恐惧的根本,因为你不了解某样东西所以才会产生害怕心理;而“迷茫”,更是惹人厌,你不知道未来正以什么样的方式迎接你,是灾难,幸福,或者死亡,谁也不知道。
下火车的时候是下午,太阳还很刺眼。我站在原地抬头看那些高楼大厦,老方拍着我的头说:别站着不动,真以为自己是雕塑呢。
路上尘土飞扬,等我们找到一处住所的时候我已经满身灰尘。这是一处好地方,我的希望是能一直住下去,可是我的命运总是能用“事与愿违”来形容,我们总是在换住处,这事以后慢慢道来。这个地方是这个城市少有的安静地带,房东是个没牙的老太太,一眼看过去,脑中闪过的全是她的慈眉善目。租屋外景色宜人,还有一条窄窄的柏油路,那条路上的摩托车总是开着左方向灯。
我们先布置好房间,然后坐下喝水,喝完之后老方正襟危坐,问我:你准备怎么混?
我说:还没想好,得休息会儿。
他说:没想好你就跑出来了,这地方,真不好混哪。
我说:当时只想离家出走,没想太多。
他问: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
我说:打电话回去就不能算离家出走了,我有我的原则。
他问:那你身上有多少钱?
只有这么多了。我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只有一张一百和一些零钱。
靠,这点钱混屁。他摇了摇头,然后出门往外走。我问他干什么,他说转转。
天渐渐黑了,老方还没回来,我挺害怕,不断想起以前村里人常说的灵异事件,越想越害怕。不得已我也跑到外面散步。这里远离喧嚣,因此才会更让人害怕。我又无处可去,只好在门口晃悠。房东老太太正在房间里面逗大花猫玩,看到门外的我就邀我进去。
老太太家里很简单,找不到一件多余的东西。我刚一进门她就端杯水给我,然后问这问那。而那只大花猫无事可做,就像狗一样舔自己的裆部。我有点听不懂老太太说的方言,以至于后来她跟我说故事我一点没听懂。可能是她的故事太具有逻辑性,只要一句听不懂就全都听不懂了。
讲完故事的她用手背抹眼泪,我猜想她讲的是她的爱情故事或者她的孩子怎么虐待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我面前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别说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妪。我只好说:您别哭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终于说了一句我能轻而易举听懂的话:他不是人!
我还是不能判断这个对不起她的人到底是谁,但是我能够判断她讲的故事不是聊斋不是狐仙狐妖,因为她说“他不是人”,所以我就能判断他是个人。我不敢说话,只能看着她哭。
等我走出房东老太太屋子的时候,外面的路灯已经很亮了。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一个拿着扇子光着上身乘凉的汉子,借着路灯我老远就看见他在笑。还等我走近他就说:新搬来的?
我说是。
他说:刚从房东那儿出来?
我没说话,用我自己都不懂的表情看着他。他变得更大声了,接着说:她老人家是不是给你讲故事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突然不笑了,我知道他很得意,有的人得意的时候会笑,而有的人得意的时候会停止笑声。轻声道:她的故事全是假的。
我说,怎么会呢,她哭成那样。
他说:她说的都是假的,但是她以为那都是真的。以前她跟我说的时候我也以为是真的,她哭得感天动地的,后来她又跟我说了三个不同版本的同一个故事,我就知道是假的了。每次说那个故事的时候她都会哭,你说好笑不?
我不说话,直接往住处走,他在我身后说:我叫老刘,以后大家是邻居。
我们南方好多地方的人都N和L不分,所以我直接叫他老牛。这人是我在D城认识的第一个人,除了是邻居之外我们没任何关系。回到住处的时候老方已经鼾声如雷了,床本来就小,加上老方有着比较诱人的睡姿,我就没地方躺,只好坐在一把旧椅子上休息。椅子出奇的硬,弄得我腰部疼痛不堪,一整晚中心思想都集中在腰部。第二天醒来,腰部方圆五厘米之内不能做任何运动,好不容易站起来,才感觉到双脚失去了感觉。两脚掌紧贴地面,许久之后,我的脚已经酥麻到不行,只好弯着膝盖使自己处于最舒服的状态,此时的“最舒服”真不舒服,我龇着牙咧着嘴,双手不规则的往前捅。此时老方醒来,道:这么早就起床练功?
我说不出来话,只好用手势让他往边上去,他跳下床,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向床。我大叫一声“啊”,然后蹦了起来,问:床怎么这么硬?
他说:睡硬床对你这种正长身体的孩子有好处。
我说:屁啊,我根本没机会睡,怪不得你昨天晚上睡床上还搔首弄姿的,原来是遇到硬的了。这也太硬了吧,哪怕垫些稻草也是好的。我忍住全身的疼痛,使劲捶了两拳头,最终全身上下唯一不痛的手也开始痛了。
老方在床下用异样呆滞的眼神看着我,此时此刻,他多么不像混过黑社会的人。
到中午,我才好受一点,拖着疲倦的身子出门刷牙。以前我总分不清那种农村二间小屋是别墅还是小屋。今天我想到了判断的标准,就看刷牙的地点就行了,如果洗漱间在屋内就是别墅,反之则是小屋。
门外只有一个拧起来很费劲的水龙头,老牛蹲在那儿刷牙,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背后长满了痱子。我蹲在他身后刷牙,他突然回头看我,可能是距离太近的原因,我一看到他的脸就有种想吐的感觉。我借着这股呕吐感把喉咙中的浓痰吐了出来。老牛气势磅礴的漱完口,仰天长叹一声,然后指着我说:大好年华,大好时光,怎么起这么晚?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不管怎样,这都是没趣的表现。听他连续说了两个“大好”,我突然就想来个大号,然后问他有没有纸。
他显然入世未深,竟一时语噎。我又说了声“纸”。他说:家里只有报纸。他进屋拿了一叠报纸出来递给我,我扫了一眼,头版上有个摆着指点江山姿势的D城领导。我说你小子别太霸气,马上让你变成真正的黄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