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进地铁里面,随着拥挤的人群进去,又随着拥挤的人群出来,人群带来安全感。她望着深深的隧道,车厢开过来就鼓起来地底下的风,那个男人迈上地铁轨道的时候,是不是也被这样的风所吸引,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摆脱。可可出站的时候是地铁商城,她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粉色小玩意中间穿行,橱窗里挂着这个夏天最最时髦的衣服、丝巾,地上摆着各种颜色的浅跟帆布跑鞋和凉拖,专做打洞文身的店面常常是贴满了来光顾过他们店的顾客的照片,那些染着各种颜色头发的女孩男孩伸出他们的舌头,展示着舌头上的舌环或舌钉。
经过一个小店,可可看到有卖她喜欢的那种圆点图案的雪纺裙子,就走进去试衣服,这一个夏天才过了一大半,而她居然就瘦了,裙子挂在腰上慢慢地往下垂。
管店的女孩子坐在柜台后面,淡黄色的长头发,粉色的眼影,笑着走出来跟可可搭讪,她指指可可手臂上面的烟疤说:“这个不疼了吧?”而可可一眼就看到她手腕上一道粗粗的新鲜疤痕,而且并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用粗手镯去遮盖,只是坦然地让这个疤痕裸露在了外面,可可指指这个粗大的新鲜的伤疤,感觉它丑陋得与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不相符合。
“我割腕弄成这样,现在很后悔,多难看。”女孩子笑着说,“为了傻事情自杀,看到你手臂上的烟疤,再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定跟我一样,为傻事情弄的。”
“是啊,傻事情。”可可格格地笑起来。
那女孩子送给她一条花朵图案的丝巾,可可接过来系在头发上面。临走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女孩子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的丝袜和彩色条纹的跑鞋,那么的熟悉,想到在夏初的医院里面,就是一个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丝袜和彩色条纹跑鞋的黄头发女孩子,跟在丁城城的担架边上奔跑,焦灼地哭泣,一个人在走廊里面跑来跑去为他付钱。
可可把手心里那张女孩子塞过来的粉红色名片摊开来看,上面写着“眯子”。名字的边上是一只hello kitty的微笑的脑袋。
眯子在被丁城城忘记的这个夏天里面,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在丁城城受伤的那个晚上,她突然希望他就这样死去,死去,就再不会离开她,而这样的想法叫她心惊胆战。于是她用刀片重重地切断了自己的动脉,躺在床上等待两个生命一起的死亡,她想把自己从丁城城那里拯救出来,她多么害怕等到丁城城从医院醒来,他的记忆里面再没有“眯子”这两个字。
但是眯子被从外地出差回来看望他的爸爸救了回来。孩子流产了,因为针缝得不细致,手腕上留下粗重的伤疤,她的爸妈想把她送到国外去读书,怕她留在这里碰到什么人又再次受到刺激,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可是眯子执意不肯,她在乡下休息了几个星期,在辽阔的田野里面度过了夏天最热的几天,晒成了小麦色,又重新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自己的小店柜台后面。
第二天早晨,可可早早地起了床,去早饭摊子上买了热的咸浆和大饼,又去便利店里面买了早孕的试纸,去小俏的家里面找她。新村的早晨与过去的任何一个早晨都不同,几个中年女人匆匆地披着睡衣从可可身边擦过,念叨着:“快去看快去看,有人要自杀啦。”可可看到小俏家的楼底下围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她的心头使劲一紧,小俏,她念着小俏的名字,几乎要呻吟起来。
在六楼的天台上面,一个小小的影子坐着,风从她的背后吹过来,头发盖住了面孔。
“小俏!”可可在底下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她立刻奔进了楼道,几步并一步地向天台跑去,几次在楼梯上因为跨错步子而跌倒,越是心里面着急,就越是要重重地跌在地板上面,她的腿脚发软,好像永远都无法到达六楼的天台,而小俏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她已经不在马路对面了,车流向着闪烁的黄灯永远的不停止,可可的喉咙哽咽,被烧着了般,喊不出小俏的名字,车子紧贴着她的身体擦过,却压不死她,越发地绝望。
终于推开了六楼天台的门,又重重地被门槛绊倒,这一次,她整个人都向前扑去,下巴猛地撞在了地上,舔到血的味道,嘴唇被弄破了,可可筋疲力尽地爬起来,身体已经重得如同铅块,她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看到水箱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红色高跟儿鞋,那正是小俏脚上的红鞋子,独一无二,细细的绕带软软地垂着,好像被哪个私奔的小妖精遗忘在了这个清晨的楼顶,或者是睡觉前脱下来摆在床前,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会从睡梦中醒来。
而可可迈不开步子,她不敢想像探出天台的栏杆时,会看到小俏的身体粉碎地躺在地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地面一定是阴冷的。可可几乎要跪下来了,眼睛也干涩得流不出眼泪来,慢慢地走过去,几乎是挪过去,整个楼顶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人,而前方,辽阔的工房密密地排在一起,此起彼伏,她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幢,都隐没在了里面。高高低低的水箱,在太阳没有升起的清晨,都是苍苍茫茫的,陈旧的墨绿色、米黄色。生活都还没有醒过来,而远处,就是高架桥,也是苍茫地盘桓着,在城里肆无忌惮地穿越而过,再远处,寂寞的草坪,已经先他们一步走过了夏天。
可可喉咙发紧,她担心小俏已经跳下去,隐没在一片正要舒醒的工房中,叫人再也找不到她。踩上栏杆,踮起脚,低着头,睁开眼睛,没有人,水泥地上空空荡荡的,围观的人已散去。
可可回过头,看到靠在水箱边的小俏,她靠着,膝盖紧紧地蜷缩着,身体成了小小的一团,裙子脏脏地邋遢着,小脑袋歪在肩膀上面,胳膊还抱着膝盖,刘海儿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面,烧已退去,额头冰凉冰凉的。可可跑过去,几步路的距离把脚腕给扭了一下,她用力地摇着小俏,还没喊出声来,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紧紧地抱住小俏,把头放进她的胳膊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花露水味道,号啕大哭起来,身体变得软绵绵,她不要再坚强,不要再勇敢,她就想抱着自己的小姐妹哭,把身体里面的水分都哭干净,然后才能够平静下来。而在这个夏天,泪水变得多么的廉价。
可可哽咽着说,“我以为你死了,我看到你的鞋子,我吓死了。”
“我一直坐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我没想跳下去,只想这样坐着。”
“现在好了,天亮了。”可可擦着眼泪,说,“我真想就这样睡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睡上三天三夜。”她们面前连绵起伏的工房被清晨蒙上了一层雾,灰蒙蒙地被隔绝开来,看不清了,而清晨的楼顶是如此的安静,只有灰色的白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小俏拿着可可买的早孕试纸坐在卫生间冰冰冷的马桶上面,可可隔着一扇门在外面蹲着抽烟,小俏已经在里面呆呆地坐了很久,可可也不催她,小俏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够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
把小盒子拆开,手忙脚乱地把盒子撕了个大大的口子,把薄薄的说明书翻出来看,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生怕漏掉一点什么。孤单单地摸着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膝盖,如果肚子里面有了个孩子,小的时候就是只柔软的小兔子,趴在手心里面,小俏的心又再次被狠狠地抽紧,她感到窒息,这些日子的噩梦她只有让它在心里面烂掉,烂到一点痕迹都没有。她的身体紧张得缩成了一块小小的坚硬的石头,滴试纸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第一滴歪掉了,第二滴才正好滴在试纸上面,接着小悄抱着膝盖坐在马桶上面等待着试纸的变化,她看到液体慢慢地涌上去,紧张得几乎能够听到血管里血流动的声音。
一根红线,只有一根,淡淡的红线,宛如一个细细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