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低头解下,将剑轻放在她颤抖伸出的手中。
那沉甸甸的重量出乎子瞳的意料,从剑铸成到此刻,似乎已是一生那样长久,她奔波辗转地追寻,总算可以牢握在手,确知它的存在。青霜剑很冷,拿在手中似一段凛凛寒冰。她低头,用珍惜而决然地目光看着它,突地,以沧海不及阻止的速度用尽仅有力气挥剑向左手掌心刺去,扑,有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冲了她一头一脸。子瞳微笑,这血,多像剑炉中燃烧不息的火焰。
“子瞳,你何苦再伤自己?!”沧海大吼,右手紧紧握住她鲜血淋漓的左手。
子瞳用完好右手抓住他袖口,喘息着说,“剑是我滴血而铸,如今我再以血将它封印,直到遇见下一任主人之前,它都是无用的废铁了,再也不会有人为争夺他而互相伤害。这就是青霜的禁忌,从前凌云问我,我没有告诉他。”
她停下,急喘口气,目光变得朦胧,望着迢迢不可及的远方。她的身体越来越寒冷、凝固,眼前是苍茫的黯淡,像漫长无尽的夜,戛然停在白昼之前。她多么不愿就此死去,她只是喜欢了他,还没有机会懂得他与长歌那样生死相许的深情,应该是极美极柔,又有无尽心碎神伤的爱……可她这一生就要无辜地断裂终止于此。
如果她没有遇见他呢,如果她可以回到宁静优美的山中世界,是不是可以忘掉这般深入骨髓的冷冰冰的遗憾?
子瞳目光涣散,努力吐出最后的字句:“我想回废隐山,家、父亲……”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寂灭在朗朗恩同下,躺在他怀中的弱小身躯如同冬日残存的一朵轻薄雪花,在这春意盎然时刻,终究逃不脱消融命运。
他们全部围拢到沧海与子瞳身边。长歌张着一双恐惧哀伤的眼,悲戚地唤着子瞳的名,君平和君安声声劝慰公子一定要保重。还有文官潮安、护城将军,以及凌霄城的所有士兵,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狂妄得意而充满杀机,有一种悲哀,静默又嚣张地渗进这里所有人的身体里面,再进驻他们各有所思的灵魂。
忽然有风,先是吹起地面尘埃,又吹散天空聚集乌云,一缕日光笔直地投射下来。
沧海在日光下摊开掌心,看到其中沾染的子瞳的血,红艳艳一簇,似剑炉中火焰刺痛双眼。就在那一刻,他忽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倾塌了,再一片一片剥落,掉为满地苍痍的碎片……
时序渐转入夏,算来已是恩同在明朗轩的第四个月。
平日里宁远只差她做些打扫整理的琐事,衣食之类大多是他按照往常习惯找来外面的人张罗,并不需她费神劳力。
最令她心中忐忑是在傍晚时分,宁远自铺面回到内院,总要邀她一同喝茶赏莲,与初时相比他未有太多变化,仍是惯于喋喋不休,她给予他只是静默倾听姿态,然而一双清澈眼眸无比真切地见到他那些深藏却日渐浓厚的情意,心中异常惧怕他终有无力承托的时日继而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
到那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这日宁远亦如往常,一大早便到胭脂铺去打理生意,临行前叮嘱恩同不必太过劳累,她只淡淡地应了声,假装不见他眼中闪过的落寞神色,径自往房间走去。她越来越害怕与他想处,他的恩情过于厚重,虽未直言,已令心有隐痛的她不堪重负。
晌午过后,恩同倚靠在庭院一株树下,以指作笔,在地上随意写着,可无论笔画怎样变动,到最后皆成为那个令她忘不能忘、触目惊心的“走”字。
于是她咬紧牙,一笔一画,规整地写了满地的“走”。
“姑母亲在练字吗?”突有男子声音在右上方响起。
“谁?”恩同陡然回头,循声望去,见到院墙上坐着衣衫陈旧的男子,身体略向下倾,一双脚闲散地垂落墙边,腰间悬着一柄与衣衫同样陈旧的木剑,颜色正如此刻斑驳沉重之土地。
男子并不答话,只微一纵身,轻巧自墙头跳落,缓步朝恩同方向走来。阳光如此明媚,令她的心神皆被眩惑,然而这样的一种迷乱不及他面容带来的惊颤的万分之一。
他深黑眉眼,清俊轮廓,薄而阔的嘴唇,无一不相似于她妥善藏在心中的人,却又有不同,他的眼如桃花一般流动潋滟波光,微微透着诱惑的邪气,师父一身气度则凛然生威,令人无端端低矮卑微直至尘土。
恩同站起身,沉默如同一株植物,明知眼前之人并非自己时时念想的师父,胸口仍渐渐聚集酸楚,且在其间奔涌不息。
男子走近恩同,扯动嘴角,展露浪子般嬉笑神情,同时眼光绕在她周身,毫无避讳地细细打量。
因这触手可及的距离,恩同得以更加真切见到他的眼,若那是一双杯盏,那么风流之气韵满满地盛装着,似乎微一倾斜,便要四下里流溢开来。
他的笑容渐渐舒展,及至唇边现出两道与苍老无关的纹路。
“原来恩同姑母亲是长成这番模样。”他忽然开口,声线如眼神,是低而清澈的诱惑。
“你知道我?”恩同心中一惊,顿时将他与师父相似的面容抛却脑后,生硬地追问,“你到底是谁?”
“我?”他收住笑容,原本波光流溢的双眼立时平定,“我只是无名小卒。”
“那么,你为何而来?”她仍是静定地望着他。
他瞥她一眼,状若无意地说,“此时盛夏已至,废隐山上的桃花,应该开得不错吧?”
听闻此言,恩同的呼吸有瞬间停窒,那股始终藏在心底的恐惧立时奔窜上来,再开口,语声不由得凛然生硬,“确实如此。”
他摇头,一脸轻佻地说,“何必如此凶狠地看我?我又不是你的仇人。那些蒙面穿黑衣的乌合之众,早就被我打发了。只是头目轻功不错,颇有些难缠,我追赶了数月才找到机会将他除掉。”说到这里,他伸手按在木剑顶端,眼中迅疾掠过一丝肃杀之色。
“你……”恩同不敢相信地问:“是你杀了他们?”
“不然你以为自己有机会安然待在这小镇数月之久吗?”他嗤笑一声,说道,“那些人虽然武功一般,却是最善长阴谋偷袭之术,令人防不胜防。”
任恩同如何想象,都不知这凭空出现的男子为何出手相助,只得问一句,“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你我并不相识。”
男子眯起双眼,微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恩同蹙眉,不解地望着他。
“三年前,他教你习武,你称呼他师父,他却故作神秘不肯将姓名告诉你。”他顿了顿,又说,“他叫朝华。”
“朝华。”她轻声重复,随即扬眉问他,“那么你来找我,也是师父的意思。”
他点头,眼色中含着赞许,“他让我将你带到惊鸿城中去。
“好。”她话锋一转,对他说,“可我要知道你的名字。我不会无故跟随一个陌生人。”
他仰头朗笑出声,待平复后,叹息般地说,“你还真是个倔强的姑母亲。暮隐。记住我的名字。”
“记得了。”她说,而后返身往房间走去。
暮隐举步欲随,微一转念,便停在原地,当眼光落到庭院中央那池莲花时,唇边浮起一抹近乎嘲讽的笑。再来他凝住心神,回想初初见到的恩同侧影,瘦弱,头略向后仰,双眼阖闭,写在地上的字虽规整笔法却近乎狂乱,来之前他已听闻朝华提起她的过往,正因如此,她面对自己时的淡然宁定才令他内心有所动容。
恩同自房中出来,见到的便是他这副沉思姿态。
“暮隐。”她用极轻的声音喊。
“我在。”他恍惚应了一声,随即回神,蹙眉盯着她身上那件缀有补丁的旧衣。
正是她在变故发生那日所穿的黑衣黑裤,洗好之后将破损之处一一缝补妥当,收在柜中。此时即将离去,她发现自己除了这身衣裤以外并无其他。明朗轩中一切都属于宁远。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记起宁远,他眼中日渐深厚的情意令她惧怕,而告别,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想到此处,她抬头对暮隐说,“把你的木剑借我一用。”
暮隐虽不知她作何用处,仍是将剑解下,递到她手中。
恩同接过,只觉触手冰凉,便知定是一柄上佳木料所制的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