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何家全?”
“这你们早知道。”
“知道了也要问,别以为你是老板,就抗拒审讯。”
“你知道你有罪吗?”
“你们说有罪就有罪。做生意的人都有罪。”
何家全低下头,他想起了自己温馨的家。
梅舒在卧室床头摆着一本英文原版《圣经》,何家全曾信手翻过,对上面的一则故事记忆犹新:一群人要处死一个妓女,妓女逃到了耶和华那里。
众人对耶和华说:“这个女人是在行淫时被抓住的。根据律法,这样的女人应该用石块砸死。你说该怎么办?”
耶和华沉吟了片刻,说:“你们中间谁自认为没有罪的,请走上前来,用石块砸死她吧。”
结果,那些人都把手中的石块放到了地上,从年老的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走开了。
“别狡辩,你具体犯了什么罪?”一声呵斥把何家全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违反了《反不正当竞争法》。”
“不要避重就轻。”
“向国家工作人员送过红包,算行贿吗?”
“还有呢?”
“公司使用过走私的电子器件。”
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官并没有记录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何家全:“你再仔细想想。”
“我想不起来了。”
提审何家全的两位警官一老一少,分别来自省公安厅和鹿港市公安局。
年长者烟瘾极大,他踱出审讯室到走廊里去吸烟时,年轻警官抬起头来,用笔敲了一下桌子轻声说:“何家全,抓你是因为税的问题。希望你不要东拉西扯,更不要牵涉其他人,否则没有人愿意帮你。”
何家全瞪大了眼睛,张开的嘴巴很久才合上。
这是入狱以来他第一次得知有朋友在想方设法搭救自己。
“怪不得说,对你们这些商人,见一个抓一个有冤枉的,隔一个抓一个有漏网的。”
年轻的警官提高了嗓门。
何家全记得这原来是一句新民谚,是形容贪官污吏如过江之鲫,抓也抓不过来,怎么变成说经商的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呢?
何家全本想争辩,一看腕上的手铐,便缄口不语了。
自己是犯人,这本不是平等的讨论。
官字下面两个口,正说反说都是它。
年老的警官已经抽完烟,又回到了审讯室。
审讯重新开始的时候,何家全多了一份冷静。
“何家全,你的贝铃公司有没有照章纳税?”
“贝铃是鹿港市的纳税大户,据我所知,贝铃集团在鹿港同类企业中纳税是最多的。”
年老的警官把厚厚一沓发票复印件甩到了何家全面前。
那是三年前,贝铃在和天讯为争夺学生电脑的市场,由孙洋牵线找人代开的增值税专用发票。时间一长,何家全早把这事忘得千干净净。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何家全以为贝铃当初是迫于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早就洗手不干了,开始老老实实做生意,照章纳税。时间一长,不会再有人追究。不曾想,雪里埋孩终要见天日,罪过是迟早要在阳光下展览的。
何家全本想抵赖两句,但看到每一张发票的背面都有自己的亲笔签名,便一下子蔫了下来。
“我对鹿港市的经济发展是有贡献的。”
“贡献归贡献,过不会掩功,功也不能抵过。”
“但你们总不该把我和强盗、窃贼和杀人犯关在一起。”
“小偷不过是偷别人的钱包。你虚开增值税发票抵扣并没有缴交的税款,就等于侵吞了国库中的税金,是偷国家的钱,罪孽更深。坦白交待吧,这些增值税发票是从哪里来的?”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何家全想起同监舍的牢头的戏谑之语。
那家伙是个惯偷,他自诩自己是为社会创造百亿财富之人,由于治安不靖,家家都要装防盗网、防盗门,小区还要聘保安;如果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国家安防行业就会破产,大批人失业。
虾有虾理,蟹有蟹理。
强盗也有强盗的逻辑。
何家全心中的支柱摇摇欲坠了。
何家全不想牵涉太多人,把别人卷进来也于事无补,他决定一人做事一人当:“贝铃公司成立之初。为了降低学生电脑的成本,打败竞争对手,占领市场,我开始找人代开增值税发票。”
“具体是找谁开的?”
“关门卖疥药,痒者自来。做这种生意,每次送发票的都是他们找我,收了手续费就走。我拿到发票就交给财务。别的事都不知道。”
线索到此戛然而止。
“文革”中,每次追查谣言,查来查去,总是查到最先的传谣者是上公共厕所时听隔壁厕所解手的人说的。
两位警官无心恋战,不愿刨根问底。录好口供,便让何家全签名打指模。
提审完毕回到监牢,何家全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墙角一言不发。提审前,何家全还认为自己是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对国家有贡献的企业家;提审后,何家全开始意识到自己罪责难逃。
人在狱中,会有一个幻想不断破灭的过程。
每名囚犯在外边的时候各有各的红火热闹,一被投入大牢,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会把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在脑子里过个遍,哪个有权,哪个有势,他们绞尽脑汁与外界取得联系,发出“救救我”的信息。然后是日复一日的等待,一个幻想破灭了,他们会等待下一个日子会出现奇迹。
狱中方知朋友少。
当一个人进了监狱,他的社会关系会经受最彻底的考验,亲疏远近立见分晓。
何家全从提审中感觉到,外边的朋友在为自己上下活动,稍稍感到一丝宽慰。
何家全渴望铁窗外的自由。
以前,他永不餍足地追求财富,积攒财富。如今他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只为换回一个自由身;可是他人在狱中,财产已被查封,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哪来交换的筹码?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梅舒,他向之许诺的幸福生活而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