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西林春煊，卒于民国二十二年，其人刚直有强项令之称。当前清时，深获慈禧太后之眷宠。盖庚子之役，联军入京，帝后蒙尘而西，岑乃率兵勤王，于是朝野无不知岑春煊其人。此后于西安行宫，夜辄佩刀守卫，有史道邻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之概。受寒偶嗽，后闻之，问为谁，答曰：“岑春煊。”后更大称赏，赐赉有加焉。岑先世为土司，其父毓英，官云贵总督，骁勇多谋。岑于读书外，亦习拳武。某次赴桂林乡试，饮于某酒家，桂树当窗，飘香盈座，岑于窗下披襟独酌，自得其乐。既而，有显宦唐景沅之子亦来就饮，见岑服御朴素，而占一优好位置，乃挥手命岑让之，岑不之理。唐氏子素有纨袴气，遂仗势以扇击岑头。岑怒格拒，唐氏子不敌，被殴仆地，诸同伴助唐，亦受伤。唐氏子归，诉诸母，欲兴问罪之师，及一探询，始知岑为毓英子，事遂寝。岑于人颇多好恶，如与袁项城不睦，鄙视庆邸奕劻及李莲英，以裴伯谦知南海县之专断也，欲置诸重典。受岑之识拔者，有张鸣歧、陆荣廷、龙济光辈，为粤中护法，任章秋桐为秘书长。与王什公亦殊友善。岑死，王以联挽之云：“山人旧梦寻归鹤，海客同声叹睡狮。”有见岑者，谓貌穆然而严肃，目光炯炯。异于常人。
陈独秀囚首垢面
曩年林畏庐致北大校长蔡孑民书，所谓：“覆孔孟，铲伦常，侈为不经之谈”云云。无非对陈独秀而发也。陈主持北大文科，引胡适之、钱玄同以壮声势，尝著文提倡非孝，且有“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等论调，毋怪畏庐以正义而加以抨击也。陈之为人，囚首垢面，绝类王荆公，且衣敝不易，亦不之浣涤，冬日虱子蠕蠕襟袖间，不之意。著有《字义略例》一书，牵强附会，又与荆公解字不谋而合，在在与人异趣，脱眉山苏明允复世，我知其必继辩奸而著论也。陈一度东游，不得志，乃与章行严、张溥泉、谢晓石辈办《国民日报》，蛰居小楼，足不出户，而行文极迅捷，顷刻千言。又与苏曼殊共译嚣俄小说，即所谓《悲惨世界》者是。陈又主《新青年》笔政，曼殊以所著《碎簪记》畀之。曼殊与陈交谊殊厚，其《文学因缘》自序，有畏友仲子，诗有《西湖寄怀仲子》，仲子者，陈之号也。陈原名乾生，一名仲，又名由己，字仲甫，别号独秀山民，安徽怀宁人。一自提倡非孝，安徽同乡群起逐之，目为人妖。民国二十一年，居海上岳州路之永吉里，而胡适之犹时念及之也。
审问秋瑾案之李钟岳
熟于革命掌故者，当推冯自由为首屈一指。尝阅冯著《革命逸史》第二集，记鉴湖女侠秋瑾，谓：“瑾束手就擒，贵福使山阴令李宗岳讯问，瑾不作一语，遂于翌晨四时就义于轩亭口下。”实则宗岳之宗字误，宗当作钟也，而冯于钟岳事未及详述。予曩年曾于报端剪存秋瑾妹秋宗章所撰之《前清山阴县知县李钟岳事略》一文，知钟岳字申甫，山东安丘人，光绪己丑恩科举人、戊戌进士，权衢州府江山县，丁未正月，调任山阴邑宰。徐锡麟烈士事败，知府贵福欲兴大狱，郡中绅耆闻之，深恐事态扩大，贻害闾阎，因相约谒李，请慎重处置。李往见贵福，为民请命，贵福大为不怿。及贵福带队围攻大通学堂，李无法斡旋，唯冀搜查无据，俾易销弭。及既捕得秋瑾及程毅等十余人，俱押解山阴县狱，贵福嘱李来日刑讯，胁以严刑，务得确供，李唯唯。翌晨，在县廨花厅集讯，李坐炕上，提秋瑾入，即于厅右置椅命坐，首即询以是否为革命党，秋瑾曰：“然。”问革命何为者，曰：“吾所主张为男女革命，初未触犯法纲，不知何由见逮?”李闻言，环顾侍立吏役中有一为贵福遣来监视者，因颦蹙不语，良久，以素纸及朱笔授秋瑾曰：“闻尔文理尚优，可随意书写数字见示。”秋瑾初书一“秋”字，李促之再，乃成“秋雨秋风愁煞人”七字。自陈曰：“素不工书，又不惯用毛笔，请赐钢笔一用。”李许之。立命备钢笔蓝墨水及洋纸簿一本，秋瑾援笔自书供词，越一小时始毕，李复命还押，遂亲至府廨覆贵福。甫接见，贵福即讥之曰：“君乃延阶下囚为座上客耶!”李曰：“诚然。顾秋某既无公然谋叛之证，骤以严刑胁供，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似难成为信谳。”贵福以为诮己，既惭且恚，端茗送客，立拟电稿致浙抚，略云：“前据胡绅道南禀称，大通体育会女教员革命党秋瑾谋于六月初十边起事，查该匪亲笔讲义，斥本朝为异族，证据已确，应请先行正法。”晚间得浙抚张曾复电照准。时已午夜，传李入署，示以往来电文，即委李监视处斩。李不意事机之迫促乃尔，为之震骇，复婉陈：“秋某并无确供，遽处极刑，衡情酌理，似失其平，务请从长计议。”贵福斥之，拂袖而入。李返廨，彷徨内室，太息不已，卒以无法挽回，不得不遵命办理。乃坐大堂，自狱中提秋瑾出，时堂上灯烛辉煌，吏役雁行立，秋瑾逆知无幸，即亦不惧，侃侃而言，且要求三事：不枭示，不扯衷文，与家人通信诀别。李曰：“前二事吾能曲从，唯第三事碍难准行。”秋瑾不语，遂步行赴轩亭就义，时六月初六日寅刻也。李珍藏秋瑾之书“秋雨秋风愁煞人”手迹，以为纪念，闻今犹藏其后人处。贵福，镶黄旗蒙古人，翻译进士，字寿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