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程是坐着邰书记的一号车到西都市委党校的。党校的报到处挤满了人,这些人周程不认得,但这些人坐的车他认得,大都是各个县的一二三四号车。周程在财务室交了钱后,又在教务处领了书,接着到教室里举行开学典礼。这时,周程从领来的那一捆书中翻出了一张学员名册,上面有各位学员的姓名、性别、年龄及工作单位等,他发现,全市九个县市区的市委书记县市区长大都参加,有两个县的组织部长和常务副县长也参加了,还有市委市政府机关的,共五十三人,按周程到财务处交费的每人一万八千元来计算,学校这一下子就要收入九十多万,周程心想,办教育真的划得来,市里好几个企业的利润一年就还不值九十万元哩!周程正在想得入神,老师开始点名了,周程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前面坐的大都是年轻人,他心中的底气足多了,他知道,按花名册上的名单来看,这些领导再怎么会保养也不至于还这么年轻。应该说,大多数人都与周程一样是来顶替的。但老师念名字时,大家都回答得十分沉稳而有力,在外人看来没露什么蛛丝马迹。当念到邰从化时,周程响亮地答了一声“到”!这时坐在他前面的一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周程也笑了笑,凭感觉,周程知道这位应该是一位真正的领导,这位领导问周程,邰书记这段在市里吗?周程点了一下头说,在,他正在忙旧城改造的事。等领导回过头后,周程伸长脖子看到这位领导写在课本上的大名,才知道这是与他们相邻的一个县的县委书记。
第一堂课是一位女老师上课,讲的是哲学,主要讲生产力的问题,周程听得十分投入,笔记本上记了十多页,但他觉得十分简单,和他上大学时老师讲的没有什么两样,突然间,他又对硕士生产生了一丝轻蔑。
第二堂课是一位中年男子讲课,他在黑板上写上“新时期社会主义理论”一行字后,便和大家侃起了做官升官之道起来,说了一大堆故事,有的还有点黄,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周程听得入了迷忘了记录,不过这些也没什么好记的。最后,老师说了一个典故他才认真做了笔记,题目是:傅马栈最难
桓公观于厩(马棚),问厩吏曰:“厩何事最难?”厩吏未对,管仲对曰:“夷吾尝为圉人(养马的人)矣,傅马栈(编扎养马的棚栏)最难:“先傅曲木,曲木又求曲木;曲木已傅,直木无所施矣。先傅直木,直木又求直木;直木已傅,曲木亦无所施矣。”
周程在大二时读过这则寓言,没有记错的话是出自《管子?小问》,它以曲木、直木喻人,意在说明:用不肖者必然引致不肖者,用贤明者必然引致贤明者。如俗话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曲直不相容而相斥。所以,用人之道,贵在选好领头人,如同编扎养马的栅栏一样,领头的是“曲木”,必然“曲木”又求“曲木”,使“直木”遭到排斥,毫无用武之地。这真正道出了我们要正确实施人才战略的精髓!老师特意讲这则寓言,对我们的领导干部也是一种提醒啊。这时,周程才注意到,教室里比上一节课少了三分之一的人,连坐在他前排的领导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周程不能走,哪怕是这课再没有听头,哪怕是所有人都走了他也不能走,这是他的工作,他要替领导认真做好笔记,回去以后才能让领导学深学透。
周程在那里充电学习,丁山则开始进入了正轨。
丁山马上就进入了状态,这是他三年来修炼成的,不管环境怎样,不管情绪如何,他只要坐在办公桌前,心思就会集中到报告上来,就像与异性上了床后,不需要过程就会自觉地进入到性的状态,而且还会稳定下来。
当丁山写道:刚才几位领导讲了很好的意见,我完全赞同!丁山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脱裤子打屁是多余的,自己不赞同又怎么样?他便把赞同改为同意,他改后念了一下觉得没有赞同有力,又改为了赞同。以每小时两千字的速度,这天上午丁山很快就完成了邰从化的讲话稿。他提着稿件往邰从化办公室去,在楼道上他走得十分稳健,在书记的门外敲了一下没等反应就开门进去了,开门发现邰书记在巴掌大的小本子上写东西,邰从化头也不抬继续在本子上写着,问道:“有事?”丁山不能说领导健忘,心中直怨你邰某人也太不够意思了,我给你写讲话稿虽然是我的工作职责所在,但你也不至于都忘了你的讲话材料啊!丁山清了清嗓子说道:“您后天的讲话稿我已写好,给您!”说完就把报告放在邰书记的面前,退了出来,出了书记的房门,丁山觉得腿像是灌了铅,挺沉的,他缓缓地移到自己的办公室,有气无力地坐到办公桌前。
几天来,周程一直在亢奋中度过,这是周程没有想到的,半个月时间里竟然获得了两大丰收:一是亲手写的调查在邰书记那里获得通过,邰书记还明确了自己做他的秘书;二是还获得了爱情,刚一当上秘书就找到了女朋友。
邰书记想了一下说,喊财政局长和教育局长到我办公室来,你到招待所搞两瓶酒鬼酒来,顺便带两副扑克。
周程赶到市委办时,财政局长和教育局长已经到了,两人手中都拿有公文包,可是邰书记房间的灯还熄着,周程把两位请到自己办公室正要倒茶水时,邰书记来了,两位局长触电似的弹起来:“邰书记好!”
市委办的秘书们最忙碌的时候莫过于全市三级干部会的准备了,一般是过完正月十五就召开,三级干部指的就是县(市区)乡村三级,近两年来冒出了一个十分实髦的名词,叫经济工作会,实际仍是三级干部参加,主要是与上级统一,因为现在从上到下都是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起这样一个名字就显得与时俱进,不落俗套。会议召开前一个月就成立了会议筹备领导小组,并进行了分工,共分为秘书组、会务组、宣传组等六个组室,市委政研室的丁山、周程都是在秘书组,也就是说专门为会议准备材料,材料的写作也进行了分工,丁山负责邰书记的讲话材料,周程负责一位种植大户的经验介绍材料,养殖大户的经验介绍材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秘书负责,并要求在春节前完稿。
郎壳子市委政研室不像西都市里或省里那样临近开会时秘书们都住进宾馆进行写作,县级市这一级秘书只能在办公室里写。市委政研室的暖气是去年才安的,以前只能烧碳火。丁山因为经常赶材料在办公室熬夜,就在办公室里放了一张竹床。他是主任,一个人有一间办公室,那些普通的秘书是两人或三人才共一间的,那就放不下竹床了。天冷了,妻子给他弄了一套棉被。其实丁山晚上在办公室加班时是很少睡的,如果要睡觉他完全可以回家去睡,回家睡还有老婆的温存。他只是中午在办公室里躺一会,按他的说法:中午睡上十分钟,胜过晚上大呼噜。
接到任务后,周程就搭班车到村里去采访种植大户去了。整个材料只要求一千五百字,周程没费什么功夫便完工了,完工后他也不到办公室上班,领导找他他总是说自己在写材料。老秘书则比周程气派多了,他是坐着市委政研室的破旧三菱越野车去的,先到了乡里,由乡党委书记陪着到村里采访,采访十分过细,与村组干部座谈,与村里的党员座谈,又跟踪当事人跑了三天,最后才拎着厚厚四大本记录本返回市里,在这之后的两个星期,老秘书总是对老婆说要到办公室加班。一天晚上十一点钟,周程到办公室去拿一本书,看到老秘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便跑去敲门,走到门口,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便悄悄地推开了,他发现老秘书趴在桌上睡着了,稿纸上只有“各位领导、同志们”几个字。老秘书睡得挺沉的,整个屋子被暖气烤得热乎乎的,周程不忍心打扰他,悄悄退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周程上班就遇见老秘书,老秘书拍了拍周程的肩膀说:“材料搞得怎样?”周程笑了一下说:“才写得‘各位领导、同志们’几个字。”
“我加班搞到今天早上三点多钟,才搞了个开头!”
周程笑了一下:“你搞得认真!不像我们年轻人毛手毛脚的。”相互间还奉承了几句。
几天来丁山一直眉头紧锁,在思考着来年的工作思路。西都市的工作思路还没出来,没有搞清上级的意图,就没有可参照的东西,也就很难确定郎壳子的工作思路。丁山这是第四年拟郎壳子的工作思路了,前几年都是查书记一人作报告,就是重复一点也没关系,可这次却是邰书记,是第一次作市委工作报告,还得要有新意。
丁山把一星期来想好的“思路”交给了邰书记。当他进邰书记办公室时,邰书记正靠在老板椅上打电话,而且谈笑风生的,丁山进去看到后退了出来,在走廊上站了一会,他看了一下表,已过二十来分钟了,估计邰书记讲得差不多了,又推门进去,看邰书记还在打电话,丁山正想又退出来之时,邰书记却说,下次再聊就挂了电话。邰书记随着话筒的放下,脸上的笑容也随着收了起来,沉着脸问丁山:“有事?”“请邰书记先看看来年的工作思路,把工作思路定了,我才好写来年的工作安排。”丁山说这话时显得有些紧张。
邰书记喝了一口茶后,看了一眼丁山递给他的“思路”说:“市委的思路不是政府的思路,要写得高屋建瓴,统观全局,讲白了,就是要高、全,但不能太实太琐细。”丁山马上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录了邰从化的讲话。“你琢磨琢磨吧!”邰书记说完便把丁山给他的“思路”退给了丁山。
时至阴历十二月二十七了,这时大部分人都忙于过春节,可是丁山的“思路”还没出来,整天还沉思在他的“思路”中,总是觉得把握不住“高、全、实”是什么意思。妻子也在一旁不停地唠叨,说别人都放假了,只有他一个人积极,要当劳模了、要当大领导了什么的。以前妻子从不说他,可因为今年岳父上半年住了三个多月的医院,出院后他们一直没去看过,春节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妻子还说如果春节前不去看一下岳父,她就不去丁山家过春节等等,女人家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丁山本来就已经很烦了,再加上妻子的唠叨心情更加不好,回敬了妻子一句:“不去就不去!”妻子想结婚以来,丁山从来没有管过家里的事,家务活更是没有沾过边,自己对他百依百顺,他却这样没情没义,十分委屈,对丁山说道:“你以前为查书记鞍前马后跑,说查书记会对你怎样怎样,如今人家查书记走了,又没看你当官!还不是给人家当狗腿子!”这句话激到了丁山的痛处,突然间,他像一条受到刺激的狮子,给正在数落他的妻子狠狠地一记耳光。丁山的妻子愣了!他们是第一次吵嘴,挨丁山的耳光自然也是第一次。妻子当然不会放过他,于是顺手抓起一把锅铲向丁山砍来,丁山躲闪不及,头被砍破了一个口子,顿时血流如柱,他妻子傻了……
……本来,没什么事的,伤口已缝针了,过一个星期来拆线就是。可是丁山坚持要住院,不仅春节是在医院里过,而且要求住到正月十五才出院。丁山原谅了妻子,可妻子没有原谅他,一气之下回娘家过春节去了。躺在医院里的丁山每天仍在思考着“思路”。梅娟代表市委办来看他时,他说伤口是好了,可是头痛得厉害,可能是脑震荡!梅娟要他好好休息,单位里的事就少操心了。丁山说经济工作会邰书记的报告还没搞好。梅娟说没关系,已安排周程搞了。丁山就一直在医院里躺着,一直到经济工作会议开幕那天才出院。丁山到会务组要了一份邰书记的讲话,丁山第一眼就翻到了来年工作思路那个位置,那百来个黑体字久久地扎在他的脑海里:高举一面旗帜,做好两个确保,推进三化进程,实施四大战略……要高、全,不要太实!这句话又涌现在丁山的脑海里,他知道自己已跟不上邰书记的思路了,已不适宜再在市委政研室工作,应该让位给周程他们了。
丁山出院那天,正好在医院门口遇上彭小天。彭小天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打着领带。只是头发有点乱。
“几天不见都成民俗学专家了!”丁山兴奋得在彭小天肩膀上一拍。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抵得上你的那‘同志们’!”彭小天说的“同志们”就是指领导的讲话稿。
“莫取笑我了,那都是你做剩下了的!”丁山在彭小天的面前略显规矩:“今天怎么打扮得像新郎官样的?”
彭小天抬头望了一下天上,丁山知道“彭睡觉”要呤诗了。果然,彭小天顺口呤道:
写一辈子的新闻,
没得好处气死人;
编台话剧叫《寻找》,
出国演出充回能。
“哦,祝贺,祝贺!”丁山有些惊讶。
“我编了台话剧《寻找》,过两天要到法国交流演出。我今天去理一个发!”彭小天又重复了一次。
后来,彭小天还说了些什么,丁山没有听进去,头脑里老想着彭小天编排的话剧《寻找》。是的,我们都在寻找,这么多年了,我们找到了什么?彭小天编写的《郎壳子的草根文化》也许就是他所要寻找的,还有他编排的话剧《寻找》也是他所需要的。而我找到了什么?丁山在对自己发问。当初自己写诗,觉得收入不高改为写民间故事,又觉得地位不高。可新闻写了那么多年又怎么样了呢?特别是现在给领导写讲话稿,连文章都称不上,还有很多人羡摹,这就是我所找到的吗,或者说就是一个文人所追求的最终目标吗?丁山更觉迷茫。
一大早,老秘书就屁癫屁癫地跑来找周程,说他的一则信息被中央办公厅采用了,为办公室工作的年终考评挣来了两分,周程笑了笑说,向前辈学习,今后还要前辈多加指导!老秘书咧着嘴说,搞得多就会了,我在市委政研室搞了三十多年,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搞三十年,你的信息可能还会被联合国采用咧!
周程暗自算了一下,三十年后他五十三岁,按现在县级市的土政策属于内退范围了,到那时自己也是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