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
我接到了江亚的电话。
当时我正在家里睡觉,是在家里,没错的。已经很少回家了的我自从去见了苏菲之后,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选择回家住。那种在家里睡的感觉无比踏实,让我感觉我被生活救了回来,那种颓废的状态似乎消失殆尽,但是还是喝酒,还是吸烟。只不过从整日整日的吸烟喝酒变为了偶尔,抽着烟发呆,喝着酒看电视。需要报一个现实的数据了,我的存款所剩无几了。我想起我还有一个身份是吴韩公司的股东,既然是股东的话应该是有分红拿的对吧。不过我和吴韩的关系好像是闹僵了,非但如此,我连吴韩公司的地址都不知道,又该去那里拿分红呢?
我觉得我的生活也许就要彻底回归正轨了,我需要努力赚钱来养活自己了。
想要赚钱的话,就得摆脱这种庸庸碌碌的状态了。
但是江亚的电话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刚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江亚说,“你还是那种颓废要死的状态么?我带来了你也许想听到的消息。”
关于她说的那两句话,我虽然不知道江亚是怎么知道我现在的状态,但是我知道她知道我发现了自己就是韩野的孩子。
“什么消息。”按照我的风格,无视了第一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直接回答第二个。
“关于韩野的。”江亚直截了当地说。
我长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想听到,还是想要听到。反正我沉默了,江亚解决了这个问题。也不能算是解决,她既然打了这个电话来,就一定是打算要告诉我的。其实我是可以选择拒绝的,可以选择,但是……好吧,我就不拐弯磨脚了,我承认我还是想听的。
关于那个……让我来到世界上的男人的消息。
不等我回答,江亚就接着说,“九月五日,韩野事件的终审判决在海城人民法院开庭。到时候你可以去旁听,我保证……”
“保证什么?”我问。
“保证你的爸爸妈妈不会在场。”我听到电话那头,江亚笑了笑,带着讽刺。
我用力地按下挂机键,感受着手机从手中滑落到床上。说真的,我一直到都低估了江亚。这个女人根本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她很记仇,而且心狠手辣。让儿子亲手把父亲送进监狱就是她所导演的,她在报复,用极尽残忍的方式报复。我却不知道我该用怎样的情绪来面对她。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应该恨她。可是我并不恨。我的脑袋里空的像是寸草不生的山谷,大风汹涌,也只是呼啸而过。
最后,我回拨了江亚的电话,向她借了一千块钱。她答应的很爽快,不过十分钟,就有一千块钱打到我的账户。我不打算还给她了,但绝不是为了等她将来死去的那天,用这笔钱来让她在地府不愁吃穿。
我给林禾打电话,想了想晚上去哪个酒吧。
八月三十日
距离开庭还有五天,我和林禾说自己有事情要去海城几天。林禾什么也没问,只说尽快回来。我一个人来到了海城,记得上一次来还是在夏天,现在就成了秋天。那时候来小七还在我身边,尽管我们像是两个失意的浪客,下车的时候还下着毛毛细雨,但却能在冷寂中寻觅到一丝暖意。现在我下车的时候也一样是雨丝飘摇,只不过身边没了小七,我带了伞。你大可以无视我提前来到海城的目的,因为我也不知道。人不是做每件事都需要一个理由的,就像是你的女朋友无理取闹时你要哄她,过分的要个理由就会导致分手。
不过,就我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否认我是急于要知道审判的结果。所以尽管知道提前来没什么用,我也还是提前来了。就像你明知道自己看小说里的长篇大论只是在消磨时光,可逆还是读了。
我希望在这五天里有所邂逅,你希望在阅读中遇到自己。不同的,我是为了听见审判,你是为了消磨时光。
还是那家旅店,还是那个房间。开房的时候好心的阿姨问我,“小伙子你是不是来这里住过?”
我一边收起雨伞一边答话,“阿姨您记性真好,我上次的确来过。”
“我就说嘛,你上次还带着一个女孩子呢,她呢?是你女朋友吧,这次怎么没带来?”阿姨停下手里的工作。
“她啊,她是我妹妹。”我说,“这次她回家了,阿姨您先忙,我进屋收拾一下。”
我推开门走进房间,阿姨对我最后说的那句话半懂半不懂的走了。不需要她懂的,小七回家去了,我一个人继续流浪。好像同门的师兄妹下山游历,师妹嫁给了普通人,从此退出了江湖,只剩下师兄一个人继续闯荡。
其实也不能算是退出了江湖,师妹只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江湖。
九月五日
法院开庭审理韩野事件,不大的法院里挤满了人。从法官到公诉人到律师再到听证团,场面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熟悉的是和我在电视里看过的一模一样,陌生的是曾认识的每一个人的变化都是那么的大,几乎认不出来。简而言之,我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白丘明,看到了川城警局的李博队长,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江亚。不过没有看到郝然,他应该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的真实姓名叫做韩野吧……这熟悉陌生的像是初见,陌生熟悉的像是重逢。然而我们四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飞来飞去,相安无事,谁也没有撞到谁,各自先后停在了那座机场。
韩野的变化很大,给我的感觉和吴韩上次是一样的,所以没有太多的惊讶。但是从双手到双脚,手铐脚链却触目惊心。我战战兢兢的来回扫着那张面孔,那张面孔中上方的两个洞始终没有朝向我这边,好像我是个陌生的听证者,陌生的,手里还拿着鸡蛋和烂菜叶。他准备好了接受这场仿佛永无休止的,没有刀子的“凌迟”,准备好以后的他不需要知道行刑者们具体都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听完整场审理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反反复复的偷瞄着韩野,余光掠过那三个人几次。耳边是审判长说完了公诉人说,公诉人说完了证人说,证人说完了家属说。家属说。等他们都说完了就问韩野,韩野说我服从判决,然后审判长就用力的敲下小锤子说,再然后听证团的人散了,李博队长离开了,江亚推着白丘明离开了。我的左右邻座离开了,我呆呆的愣在原地。
像是流水中的一块顽石,一生也未必能再见到曾擦身而过的那滴水。
我感觉到有人推着我,把我送出了法院的大门,那一刻阳光前所未有的刺眼,令我瞬间觉得自己肮脏的不行,肮脏到恶心……这么想着胃里真的就一阵翻涌,冲到墙角呕吐起来。我生平似乎还从未为了这样的理由如此剧烈的呕吐,可是那个阳光下的自己真脏,脏到恶心,恶心到剧烈呕吐。
我应该回旅馆,但是我没有。我在海城的大街上走,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似乎走到了这座城市边缘的时候,夜色倒灌,布满了我视野的每一寸。
现在终于好了,没有阳光就不会觉得自己肮脏。
回到旅店的时候,阿姨迷迷糊糊的醒来看看我,“哦呦,都这么晚了,刚回来啊?”
“是啊。”我万分疲惫,语气轻的我自己都听不到。
“年轻人不要玩的太晚啦。”阿姨说。
“不是玩,是累了。”心里摇动,我轻声说。
“累了就睡,醒了就玩,不要在该睡觉的时间玩也不要在该玩的时间睡觉,烦恼什么的,总会有不固定的时间段来消磨掉的,不要放在心上啦。”阿姨含糊的说,“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把太多事情都看的太重了。”
“阿姨,我不是玩,我去参加了一场审判,被审判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亲手把他送到了审判台上……”我想我是嘲弄的笑了笑,精心粉饰的笑脸又一次掩盖了下面的愤怒,可我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阿姨没有再说话,睡着了。我扯过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转身的时候听到她更加含糊的声音,“别把自己绑的跟粽子似得,要适当的给自己松绑。”
“我会的,谢谢您。”我轻声说了一句,走向自己的房间。
二零一五年九月五日,海城人民法院审理“韩野伤人逃逸,并在逃逸期间囚禁虐待女性事件”。最终审判结果,韩野重伤白丘明,使被囚禁者精神错乱,但因其态度良好,并未造成死亡,判处三十年有期徒刑。
九月六日
听完了韩野的终审审判之后我就回到了川城,带着那颗终于平稳下来的心脏,我一路返程,一路微笑。我的生活就要回到正轨了,我需要努力的做回自己,按时睡觉,按时玩乐。回到川城之后,我必须立刻去做一件很久之前就想要做的事情。
不出意料的,郝然还不知道韩野的事情,在川城安稳的开着鱼丸面馆,生意依旧兴隆,每天依旧充实,码头上的探照灯默默地等待着航船,它曾见到船的远去,却不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船上风帆破浪归来。
我在曾经韩野指定给小七的位置上坐下,叫了一碗鱼丸面,默默地等待着。服务生认出了我,趁着点面的功夫跟我搭话,问我有没有联系到郝三师傅。我说没有,服务生轻叹了一声说已经好些日子联系不上郝三师傅了,现在郝然都急死了,再过几天要是还联系不上他就要去海城找人了。我说不要着急,一定会找到的,那么大的人了,不会丢的。服务生点点头说是啊是啊,郝三师傅可是个好人,到时候我也得去帮忙找找,也能照顾照顾郝然,着鱼丸面店也就得关业几天咯。我说是啊是啊,郝三师傅那么好,一定不会出事的,等你们找到他回来了我再来吃面,一个人点两碗,就当庆祝了。
只说了几句话服务生就听到里面郝然在叫他,我寻声看去,穿着白色厨师服的青年专注的低头做面,手上沾满了乳白色的面粉。
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曾经也是双手上沾满面粉,但是现在他的手上染上了鲜艳的红色。
那艘航船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码头……就算能回来,也已落得破败不堪。
这份鱼丸面我会慢慢的吃,一直到夜幕降临,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