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3
卡特撞上舱门的同时拔出刀,一只只奔涌过来得如潮水般的老鼠顷刻间被斩杀殆尽。
支离破碎的血肉和皮毛,如灰黑色的雪片,散落了一地。
刀锋一凛,一滴血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罗莎身子一震,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刀脊冰凉透彻的寒光划伤了带着歇斯底里的浅褐色瞳仁。
刀入刀鞘。卡特环视着四周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人。
发热,肺炎,出血倾向。
毒血症,血痰,
呼吸困难,心力衰竭,休克,皮肤黑紫。
以上是黑死病(鼠疫)患者死前所要经历的全部过程。
当卡特认定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的时候,他突然脱力地靠到了墙上。
这个时刻,他甚至有一点点呼之欲出的恐惧。
他还从来没恐惧过什么。这种感觉很新鲜,却并不好受,灵魂在抽离身体,身体在抽离世界。
胸腔里是心跳的粗重声响。
他快速检查了一边自己的衣服,并没有沾上血迹,他身上也没有被喷溅上这些人的血液,他脱了外套,裹在脖颈上,只留下一双忽明忽暗的浅灰色眼睛。
他查看着船舱。罗莎每天凌晨偷运过来的食物上已经被老鼠啃噬了个遍,这也是让这些人换上绝症的主要原因。
船舱角落里的墙壁和地板,包括装货物的箱子却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老鼠侵蚀过的痕迹。
很显然,这老鼠是有人故意新放上来的。
有人要他们死。
卡特皱起了眉头,他感觉到痛苦和愤怒,怒气在爆炸,却像是火山爆发的深海,滚烫的岩浆被苦涩的海水熄灭,变成水下寂寞的鬼城。
他转身要拉开门,他知道萨尔还在这扇门的另一面。
“你不许走!”罗莎突然跳起来死死地拽住卡特,指甲扣进了利威尔手臂上的皮肤。
利威尔回过头,这个时候的;罗莎再也不是那个利索能干的女人,她现在蓬头散发,满面泪痕,像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丑陋沟壑。
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可能就要疯了,或者说,她已经疯了。
卡特甩开她青筋突显的手,那感觉就像是掰下一块干燥的木头。
罗莎像极了一个木偶,被迫切断身后所有的银线,现在只需要轻轻一推,她立即就可以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我本不想杀你。”卡特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如同僵尸一样的疯女人。
罗莎大笑起来,笑得咳出了鲜血,她捂着腹部蹲在了地上,眯着眼睛,眼泪砸在地面上。
突然她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又骇人的笑容。
“我怎么能放你走,我要让你给我的哥哥陪葬。”
卡特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布莱特,七窍流血,身上起了尸斑一样的青紫痕迹,已经死去多时。
突然罗莎的脸突然放大,双唇立即抵上了一个湿黏并散发着腐臭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刀,挥向萨沙的同时嘴里却冲盈了一阵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他看着罗莎的肩膀被刀洞穿了一个大口子,暗色的血液流淌下来汇成柔软细腻的河。
然而嘴里的血腥味并不是来源于此。
他看见她在笑,笑得破碎。
他还看见她右手里抓着半只袒露着内脏鲜血淋漓的死老鼠。
而自己嘴唇上的黑色血液已经凉了。
他闭上了双眼。
……
……
……
就在刚刚,他已经把嘴里的污血,尽数吞咽下去了。
……
……
“现在你可以走,你最好赶紧离开。但只要你推开这扇门,你的朋友就会和你一起以我哥哥这样没有尊严的姿态死去。”
罗莎的声音突然变得飘渺。
卡特放下了刀。
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这个时刻他似乎产生了狂妄的幻觉。
他觉得萨尔此刻就在门板的另一边,用相同抗拒又倔强的姿势抵在同一个地方。
这几公分的厚度,好像被两个人的体温慢慢融化。
卡特抬起头,声音像是黑暗里寂寞的一声冰冷的叹息。
“你认识波尔莱特。”
“老鼠,是你带上船来的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罗莎抱着她早已僵硬的哥哥,表情麻木,目光落到远处的一小块地板上,飘忽不定。
“从知道你的名字开始。”卡特靠在门板上,他一边计算着自己身体里微弱的高热异常,一边握起了地上的长刀。
或许这说起来很荒谬,但卡特可以感觉的到,门外那个靠在相同位置的人,现在已经离开了。
然而他并不想去思考他离开这里的原因。
“你直到现在还随着你亡夫的姓。”
“布劳恩。”
卡特停顿了一下,他看见罗莎目光里燃起又熄灭的火苗,他无法参透其中的感情。
“那是几年前军中有名的大叛徒的姓氏。”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们,你丈夫并不是浴血奋战死在了战场,而是因为叛国而被砍掉了头颅。”卡特冷静的声音穿透了空气,沉浮交错,却带着致命的锐痛。
果然,他成功刺到了找罗莎的软肋,一瞬间,灵魂开始崩塌。
“够了!别在说了!”罗莎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眼睛里全是绝望的泪水,指甲里填满了血污。像是一个自残的乞丐。
卡特看着她发了一会疯。
他最终还是不能体验到罗莎的情感。
这是一件令人心寒的事情。
他本以为喜欢上萨尔,他就不再是那个与众不同的缺失症患者,然而此时此刻,现实把他的灵魂抛至空中再重新扯回空壳一样的肉身,血肉撞击的感觉令人作呕。
他终究就还是之前那个体验不到任何的七情六欲的疯子。
“全都是你们!”
“是你们杀了我丈夫!”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说着她又癫狂地动作起来,像是要站起身,又像是要扼住谁的喉咙。肩膀被卡特刺穿的血洞颤抖着迸射出浓稠的鲜血,一张一合,像是倔强的无脊椎动物。
卡特目不斜视的听着她白若枯骨的脸色,耳边传来的是生命迅速消亡飞逝的声音。
【时空齿轮的逆向奔走蹉跎了时光,碾碎了梦想。】
“我要你给他陪葬!”罗莎站起来,血腥味在空气中雾一样飘散过来。
什么庞大的力量支撑起这个女人站起来,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陷入癫狂。
爱一个人本没有错。
卡特目光一凛,把冲过来的罗莎一下子按到墙上,踢了一下她的膝盖,她本能的跌坐下去,身体依旧保持着带着痛楚的轻颤,血慢慢浸湿了按住她的卡特的手臂。
卡特没有嫌弃的移开,反而是猛地前倾,冰冷地气息一下子灌入罗莎的胸腔,利威尔就在咫尺之近的地方,近到目光都无法聚焦,白茫茫的一片,如同空旷辽远的,被雪覆盖了的荒野,竟一时让她停止了反抗,麻痹了叫嚣的神经。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就如同你丈夫一样的愚蠢。”
卡特的声音像是尖锐的冰,在必要的时刻用必要的力量穿刺了她的灵魂,连泪腺都无法控制。
“我丈夫是无辜的,是你们错杀了他,是他衷心效力的祖国杀了他,他死于他的信仰。”
“你凭什么还能苟活到现在?”她眼里氤氲着无法消散的雾气,却不能湿润,干涩的爬满了大地嶙峋的裂纹,一个世纪的寂寞都在干涸的沟壑里柔婉沉重的流淌。
“你的丈夫欺骗了你。”
“他没有!”
卡特钳着罗莎的下巴,他知道这是她死也不能承认的东西,他并没有强求,人总要靠着一些倔强和乖戾才能存活下来,利威尔明白。
“你丈夫愚蠢的站错了队伍,变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司令部受将军的命令将他召回并割下了他的项上人头。”
“然而你却比你的丈夫更加愚蠢。”
“你为了复仇而投奔杀死你丈夫的元凶,用同样的方式帮助他来杀害别人。”
“无法原谅。”卡特一字一句地说到。
“你让你镇上的人民和你的亲哥哥变成了你愚蠢计划的陪葬。”
“这样的你,不能被原谅。”
罗莎的灵魂拖出体外三分,她大概要死去了,然而却在这一刻重新被拽回了她奄奄一息又肮脏不堪的躯体。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
没有那么多的城府和心计,她胆怯而抱有希望,她是一个拿着屠刀却颤抖,伤害生命却后悔地落泪的女人,试问她到底能有多么的穷凶极恶。
乡下的女人不识字,她们没有知识。少年时期纺织做家务,守着身体去期待一个勤劳肯干的丈夫,爱情对她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
结了婚,相夫教子,厨房到卧室,每日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她们可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们不需要梦想,也没有明天的概念。
然而罗莎喜欢她的丈夫。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骨节分明的男人。青春时代所有少女的终极幻想,她就是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改去了姓氏,挽起了头发,决定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寄托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他拉着她的手,走过城镇的每一个角落,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直到小腿开始麻木。他们聊着【梦想】这个对于乡下人过于乖戾且不切实际的话题,可是罗莎喜欢。
她喜欢听他的远大的理想,报效祖国,战死沙场,男人说话时坚毅的黑曜石一样的双眼就像夜里最闪耀的星子,萨沙往往善于沉沦其中。
她舍不得他,然而还是无条件地支持他的丈夫踏上实现梦想的征程。
此去经年,不负再见。
她在万物苏醒的短促春天里等他,她在仲夜芒夏的蝉鸣蛙叫声中等他,她在蜂蜜色的飘荡着果实香气的温暖秋天等他,她在不会飘雪天空却亮如水银的晴朗冬日里等他,日转星移,四季更替,年复一年,她在倒退的时光里缄默地等着他,低头又仰望。
她曾给了他蒙上眼睛,堵住耳朵的信任。
可最终,她等来的是一颗腐朽的头颅,被高挂在镇口,旁边挂着这个国家象征着军权与王权的高大雄伟的旗帜,那是一切荣耀与忠诚的象征,却像是十殿地狱高举着的招魂幡。
盲了双眼,聋了双耳。
她依旧在时光飞逝的滚烫的风里倔强地停滞不前,以一种灵魂直立的姿态。
她听说他的丈夫背叛了祖国,她一刻也没有信过。
有着那样梦想的人,是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的。
背叛信仰,对于一个信徒来说,就等于从内而外的绝对死亡。
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丈夫无非是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之一时,那傲然屹立狂风中的灵魂顷刻间被拦腰斩断,留下的血液都是黑暗冰凉的。
她是一个女人,她一度认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孤立无援的女人。
活得如同畜牲,体验着被打骂到不能叫喊的压抑。
有一天,王都来了一位将军的使者。他告诉罗莎。
“砍下你丈夫头颅的人,他叫卡特。”
“老鼠不是我放上来的。”
“我不会杀害我的哥哥。”
罗莎坐在地上,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睛也即将完全的闭上,不复睁开。她这辈子已经刚好流干了全部的眼泪,她枯涸的心灵再也盼不来雨季的滋润。
卡特蹲下来,他伸出手覆上罗莎的眼睑。
“你丈夫不是我杀的。”他淡淡地说。
罗莎扯了扯嘴角,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短促又轻微,无法辨识到底是在嘲笑还是在叹息。
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卡特抬起手,罗莎已经睡了,在那个梦里,那个在她眼里发着光的小小少年穿戴着整齐的白色军装穿月洪晃宇宙披荆斩棘的来到她的面前,亲吻着她的额头。
时间永远的定格在了那一刻。
卡特把她抱起来,放到她哥哥的身边。
布莱特临死前仍不忘她的妹妹,攥紧的右手里是一小块早已干瘪的豆馅面包。
卡特深吸一口气,他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心里是巨大的空白,留下空荡荡的悲哀,怎么也无法填充。
他依旧无法理解。
然而衣服上的血早已干涸,他似乎已经适应了。
推开门的时候头开始眩晕。
外面的尘世又迎来了新一天的朝阳。带着喜悦的,新生的,苍白又自欺欺人的悲切阳光。
无论怎样,又是新的一天的。
萨尔站在逆光里,影子拉得很长。
卡特适应了光线以后才看到他满脸血雾一样的鲜红。
萨尔浑身是血,抱着一块礁石,石头上,也是血。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撞进去了。”
“我等了好久。”
萨尔的双眼里凝聚着的漆黑,被刷上了一层淡血色。
卡特没有回话,他从萨尔身边走过,速度很快。
他知道他已经开始发烧了。
甲板上可以欣赏到无限美好的朝阳。
这样的朝阳却笼罩在一片淡红色的血雾里。
卡特知道他自己很快也会变成这血雾的贡献者之一。
顺着浓重的血腥味穿过甲板走向驾驶室,门是开着的。
一句尸体倒在地板上的血泊里,早已僵硬,脑后有一个血窟窿,像是被石头砸穿了脑袋。
推开主舱的大门,另一具尸体倒在殷红的床单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式军刀。
剩下的船工都不见了。
死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对暗号给他们的那个水手,一个是好心邀请他们住进客舱的军火商。
这两个想必就是波尔莱特安插的另外的人,老鼠,是他们放进来的无疑。
卡特闭上了双眼。
他走出了舱门,萨尔已经靠在桅杆上了。
逆着光,在血雾里淡淡地微笑着。
“卡特上校,”时隔多日,萨尔再次这样叫他,声音很慵懒,仿佛还是之前在军队里的日子。
“我问出来了,他们都是赖尔的手下。”他的语气依旧稀松平常,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卡特看着他,良久不回话。
船再次启航,带着一船的流向地狱的灵魂。
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岸上,卡特把火把扔出去,河面上瞬间燃起了大火。
萨尔后退了几步,眯起了双眼。
此刻码头旁边的卡特身后是万丈的火光。
家乡温婉的河流也曾经着起过这样美丽的火焰。
血色的河水缠绵的流过山城,打着漩涡。
那个手持屠刀墨发肤白的少年也是这样站立在万丈火海的前面,高扬着头颅,俯视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自己。
萨尔看到了他脸上晶莹的泪水,泛着赤色的红光。
那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手持屠刀还会落下泪水的屠夫。
此时此刻,卡特的影子和那少年的影子重合在一起,混合,交融,最后又分裂回两个完全不同的影子,鲜明又对立。
卡特是不会哭的。
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萨尔走到最前面,一只白色的不知名的花落入水中,顷刻间被大火灼烧殆尽。
一切的一切归零。
心脏也停止震颤。
停止无谓的反抗,收起对立的姿势,丢弃珍视的信仰,请顺服宿命的制约。
请卑微的接受你的命运。
卡特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向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