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末将以为,学校可以马上就建,不必等到孩子们小学结业!”胡大海向前跨了一步,忽然郑重提议,“百工技校可以就设在工坊附近,如果有工匠愿意读书的话,不上班的时候就可以过去读。至于讲武堂,还是像都督先前说的那样,分批从队伍中抽入过去培训。每次两三个月,用不了一年,就能让将佐们轮换个遍!”
“去年科考落榜进入府学读书那些,老夫建议都督启用一批。虽然才华肯定不如陈参军和罗参军,但毕竟他们算自己人,心齐!”逯鲁曾又推了推眼睛,非常肯定地补充了一句。
二人的声音都不太高,但里边的焦灼意味,却极为明显。在座其他几个重臣听了,也点点头,纷纷附和,“嗯,是应该早一些。眼下各局都缺人手。地方上,更是要一个人干好几人的活。那些士绅眼下虽然服了软,却有不少,心里头还想着变天。”
“那些留用的官吏里头,也有不少浑身都是毛病的。稍微盯得松了些,就敢上下其手。并且一个个牢骚满腹,仿佛谁欠了他们几万贯一般!”
“都是以前勾结蒙古人,作威作福惯了的。如今让他们官绅一体化纳粮,和商贩们一样缴税,他们当然不高兴!”
“即便是入股了淮扬商号的,也有不少人赚了便宜还想卖乖,这人心啊,就不知道个足!”
“也别光说人家,咱们自己的弟兄,也有许多忘了本的。收人家红包,做人家女婿,好像自己立刻就高贵起来的一般!”
“当时就该听朱重八的,将他们一口气杀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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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话,议事厅里登时就冷了场。所有人将目光重新看向朱重九,整个屋子里静得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清晰地听见。
“杀人的话,以后休要再提。”朱重九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不教而诛视为虐。只要他们没有做到明面上,为了今后能顺利从淮扬走出去,咱们就不能杀得太狠!至于征辟淮安府学的学子为官,由吏局和其他个部门商量着办就行,拿一个具体章程出来,尽量最大程度上保证公平。此外,既然诸位支持现在就办技校,那就尽快办起来。以后各家工坊的管事,也尽量从技校里选拔!”
“是!”众人叹了口气,齐声回应。依旧不愿意多杀,自己大都督,什么都好,就是这心肠,也实在太软了些。
“科举也尽快开办,面向全国,不光是淮扬各地。咱们现在地盘大了,声望也高了,应该有更多的人来参加!”朱重九想了想,继续吩咐。“届时吏局把一下关,即便落了榜,只要肯留在淮扬做事,并且本领不太差的,都尽量录用。就,就算同,同秀才功名吧。不能直接为官,先做上两三年小吏,再酌情提拔!”
“是,都督英明!”众人想了想,再度拱手答应。开科举,降低标准,向全国选拔人才。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至少,好过让地方士绅和留用官吏大肆混进来,继续胡作非为。
“呼!你们如果有什么朋友,或者亲戚,也可以向吏局推荐。咱们一切草创,规矩没那么多,举贤也可以不避亲。”朱重九又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后,给出了第三个办法。
的确,他不擅长权谋,也不擅长揣摩人心。但是,就像他这种不擅长权谋和揣摩人心的,最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的暗流涌动。这里边,一方面是由于地盘扩大后,自己的老班底和新加盟的士绅官吏之间,正在碰撞磨合。另外一方面,则是由于旧有的士绅官吏,对淮扬大总管府始终没有放弃敌意。
虽然,前一段时间,大总管府通过血腥镇压和金钱收买双管齐下,让地方上的士绅豪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跟新官府对着干。然而,拆台的办法有的是。不明着来可以暗着来,可以一边假意合作一边造谣中伤;一边从淮扬大总管府或者淮扬商号捞着好处,一边暗中向蒙元那边眉来眼去,暗送款曲。如是种种,花样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有时候,朱重九真的想像朱重八说的那样,不管青红皂白,一路杀过去,将淮安、扬州和高邮三地的豪强士绅杀个干净。在一张白纸上重新勾画蓝图。然而,这个时代不到百分之五的识字率,又让他下不去那个狠手。
那些表面屈服,暗中想方设法跟大总管府做对的士绅的确讨厌,的确让人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但他们却读书识字,掌握着整个华夏的文化传承。如果把他们都杀掉了,虽然一时痛快,华夏的文化传承却有可能就此断裂,日后想补救,都追悔莫及。
而双方之间的矛盾,却又是那样的不可调和。淮安军想要立足,想要发展,想要击败各方来犯敌人,进而向外扩张,有些路,就不能不走。
丈量田亩,如实造册。将昔日蒙元贵族抢占的土地,和官吏豪强们暗中霸占的土地清理出来,重新分配给普通老百姓,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否则,淮扬地区的粮食就永远要依赖外部输入,永远无法从根子上得到解决。
第二件必须做的,就是官绅一体化纳粮,摊丁入亩。取消对少数人的优待,取消过去那种劫贫济富的苛政。
第三,朱重九始终坚持,坚决不肯放弃的,就是一税制。所有货物只要进行发售,就按货物价值的十分之一的税。一次交过之后,整个淮扬地区畅通无阻,谁都没资格收第二次。水卡、桥卡、城门卡,各种苛捐杂税,统统取消。谁也甭想着将商贩们的血汗钱,再塞入自己的腰包。
这三刀砍下来,几乎是刀刀都砍在了地方士绅和官吏的骨头上,让后者绝不甘心束手就戮。几千年来,他们都是多吃多占惯了的,以前大唐朝廷也好,大宋朝廷也好,蒙古人也罢,想要地方安稳,就不会触动他们的利益。如今淮安军要让他们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即便明着没有勇气反抗,也要暗着想办法。能拖就拖,能赖就赖,贿赂小吏、拉拢官员,把庶出的女儿送上门跟淮安军将领攀亲戚,只要有效,就无所不用其极。
偏偏淮安军和淮扬大总管府里头,也有人不争气。士绅们一拉拢贿赂,就立刻倒了过去。并且还觉得自己从此就改换了身份,也彻底成了上等人,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泥腿子和反贼!
如是两、三个月下来,很多问题都已经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所以,连胡大海这种最有大局观的人,都不在犹豫,希望尽快用学堂来培养真正属于淮扬系的读书人。所以,连逯鲁曾这种老官僚,都不再对当地士绅报太大希望,极力主张用府学内毫无治政经验的学生去替换他们。所以,像刘子云这样的铁血武夫,便再此旧事重提,希望直接拔出刀来,一劳永逸。
然而,朱重九却无论如何不敢这么做。刀子拔出来容易,想收回去可就难了。在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记忆中,北方帝国苏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先例。在苏维埃帝国建立之初,列宁和加米诺夫等人,也是为了俄罗斯文化的传承和国家建设的需要,吸纳了海量的文化人和旧官吏。但是,双方在根本利益上的冲突,却始终无法弥合。
文化人和旧官吏们一边凭借着自身所掌握的知识、技能和娴熟的管理经验,迅速形成了一个横亘在整个社会之间的中上层,并且逐渐控制了话语权。一部分人甚至得意忘形,公然提出,要接管整个新政府。
自己手中明明没有刀子,却希望手握刀子的人听了他们的话之后,就主动把脖子伸出来,让他们砍个痛快。这不是自杀又是什么?于是乎,苏共毫不犹豫地举起刀来,杀得杀,关得关,双方彻底决裂,连许多无辜者都被牵连进去,受尽了磨难。
刀子举起来了,就再也收不回去。当列宁死后,他的继任者挥起血淋淋的屠刀,砍向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皮达可夫被处决,十月革命的第六届中央委员会成员中被枪杀了三分之二。先后被清洗的,还有五大元帅中的四人,四名集团军司令中的三人,六十七名军长中的六十人,一百九十九名师长中的一百三十六人.......
朱重九之所以对这段历史如此熟悉,是因为那一连串的数字,实在过于血腥,血腥到让他看了之后就彻底无法忘记!所以他自己,眼下即便对淮扬地区的士绅和读书人们再不满,再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愿意重蹈北极熊的覆辙。(注1)
此外,还有一个让他不敢举刀的重要原因是,最初的提议出自朱重八之口。对于这个时空的历史人物,他记忆里最深刻的可能就是这位乞丐皇帝了。
驱逐蒙元,重塑华夏,废除种种苛政,并且开创了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个先河,鼓励百姓越级上访,直接进京告官员的御状,沿途驿站非但不能截留,还必须给上访者提供干粮住宿。
然而,就这样一个平民皇帝,晚年时杀起当初的同伴来,却丝毫没有手软。李善长、蓝玉、胡惟庸等人,先后死在了他的刀下,抄家灭族。常遇春死的早,总算得了个善终。徐达却因为背上长疮,被他赐了个绝对不能吃的蒸鹅,吓得自己服了毒.....(注2)
想到今后自己有可能杀得收不住手,将胡大海、徐达、刘子云和苏先生等人,一个接一个抄家灭族,朱八十一就不寒而栗。他是重九,不是重八。重八做错的那些事情,他绝对不能再去做一次。否则,光是为了驱逐鞑虏的话,有重八一个人就够了。他又何苦穿越一次?何苦今后注定要跟朱重八争上一争?直接把权力交给对方,泛舟海外不就行了么?何苦为了一段重复的历史,流那么多无辜者的血?
注1:关于苏联大清洗,实际上不仅仅起源于斯大林。在列宁生前,已经开始。不断把一部分人打成另类,不断清洗,直到最后,杀无可杀。后世分析此事的论文很多,但明显有一个无法忽略的因素,那就是,一部分旧的知识份子和官僚,始终忘记不了他们失去的特权,试图对苏维埃进行颠覆。他们的行为,无疑助涨了列宁等人对清洗必要性的判断。
注2:朱元璋大杀功臣的事情,部分为史实,另外一部分,是朱大鹏从地摊文学上看来的。纯属胡编,大家笑一笑就是了,别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