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土坪,虽然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晚上的电灯比煤油灯也亮了许多,但这并没有给土坪人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好处,反而增添了许多负担。
原本,五月底的一场小雨,让村民们看到了收获的希望,于是,他们把几年积攒下的种子全都下了地,准备美美地抓上一把。谁知一场暴雨,把地都翻了个过儿,剩下的几个苗苗,虽然壮实,但杂草多,虫多,麻雀也多。为了保住这一点点粮食,倪庆山和其他人一样只能提着弹弓子,成天守在地里追赶麻雀。眼看着今年的收成又没指望了,就目前,许多人家连吃的粮食都没了,哪还有钱用电灯照明呢?因此,除庙里外,一般家庭都不用电灯来照明。好在茗菡几个都放了暑假,巧芸的身子也已缓好,倪家人虽也不常用电灯照明,但心里毕竟轻松了许多,也欢乐了许多。
倪庆山每天都要去地里赶几趟麻雀,茗波和巧芸也成天在地里拔大草,熊金保依旧在庙里忙活着。实际上,经常去庙里的那些人也不轻松。他们蜷曲着身子上香磕头,有把膝盖跪肿的,也有肚子里装着野菜或草根来求神灵保佑的。倪家的情况还算可以,至少,在倪庆山的肚子里还没装上多少野菜。但饿肚子的难受总促使着他记挂着丢掉的那些粮食,尽管他知道,要找回那些粮食已如大海捞针般的艰难,但总还是一件心事。
这天晚饭后,倪庆山一家人坐着闲聊,又说起了粮食被偷的事,茗波说是张来福,茗源说是魏新旺,现在人又传说是梦怀鑫,倪庆山越听越乱,就恼火地说:“算了,反正找不回来了,全当咱们发了回慈悲,以后谁也别说这事,怪心烦的。”正说着,村长杨春林拿着个收音机走了进来,他手里还提着一把子韭菜。倪庆山忙给让座,杨春林说:“不坐了,我还忙着呢。这是茗涛托人带到乡上,我顺便拿来的。”
倪庆山一看茗涛给他带来了个收音机,心里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这东西已经想很久了,就是一直没敢提说过。如今茗涛给他买了一台,他暗暗感激着茗涛对自己的理解,却又气愤着茗涛不听话,以至于给家里带来了许多难堪,让他在庄里丢尽了脸面。
茗波妈不在乎这些,她只从杨春林手里接过韭菜,迫不及待地抽出几根,也不擦洗就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茗波也笑嘻嘻地过去抽一把说:“我尝一下是旱地的还是水地的。”
茗茵和茗茹看她们的二哥又带来了韭菜,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她们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就跑过去各抢着抽了一把。吃完后,几个人才又跑到倪庆山跟前欣赏起了收音机。倪庆山怕别人抢着碰坏了,抱到怀里再不松手,就连走地里他都要拿上。
庄里人起先对倪庆山的收音机都不大感兴趣,说这玩意儿大集体时就有,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倪庆山可不管这些,每到人多处,他总会拧开,让它响上一阵子。大家听了几天,觉得这玩意儿很好,不像生产队里的那喇叭,爱听不爱听的全由队长的兴趣控制。这个却不同,只要自己喜欢,就可以拿来随手乱拧。那里面什么都说:有国家大事,有致富的路子,有政策宣传。最让老汉老婆子们感兴趣的是每天下午一点的评书和晚上的秦腔。这比在生产队时的那个大喇叭方便多了!
渐渐地,这些人把收音机都听上了瘾。每到闲暇之时,他们总会聚到倪庆山家,让倪庆山拧开收音机,听听里面说些什么事情。张来福和魏新旺看到这些,心里总觉不舒服,他们也常聚到一块,说茗涛不好好种地,有违祖训,倪庆山不但不管儿子,还到处炫耀。当然,他们看到这些实惠的东西,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幻想。
但那毕竟是异想天开的事情,所以他们只是想想而已。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饿着肚子慢慢地推着日头下山。土坪的许多人都已习惯了守侯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这就是他们对幸福生活的期望,对平静和安宁的追求。在他们的意识中,这已是自然的法度,谁想破坏这种成规,谁就是众矢之的!
倪茗涛因此成了众矢之的。但在倪庆山看来,再顽固的观念也阻隔不了时光的流逝,世间的事情也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地发生着、变化着。他慢慢地意识到了这种变化的存在,尽管有坚不可摧的土坪山为他们做屏障,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力量的微弱。新观念的攻击,是一种实惠物质的诱惑,正如魏新明有了自己的商店、他有了自己的收音机一样的真实。
其实倪庆山心里清楚,这些实惠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无望。所以,他们只会过日子,根本没人去多想,也不愿多想这些,只祈求着上天能赋予他们更多的平静。
然而,平静总是暂时的,土坪人的平静更是脆弱无比,不平静的事情总会不期而至。这不,他们还没有从海生遭难的阴影中完全恢复过来,烦心的事情又来了。
那是一个无风的早晨,倪庆山没事,就想着去地里看看粮食。刚出庄不远,却见半山坡上插着一杆旗子。他绕道过去一看,那旗子下面依旧压着一张字条,竟和前次的一模一样。倪庆山心里奇怪,就回庄找来熊金保和张世清,要他们一起去看个究竟。熊金保和张世清上去一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越是不知根底,他们越想弄个明白,而在没人知道底细的情况下,能弄明白这事的唯一办法就是请神灵帮忙了。熊金保和张世清要去庙里,倪庆山却要满山转着看有没有人的踪迹。几个人正说着,却见茗源匆匆忙忙地赶来。倪庆山见茗源慌慌张张的,知道家里有事,当下心里一紧,就慌忙迎了上去。
茗源见他大过来,老远就断断续续地喊着:“大,快点,张来福在咱们家呢。”倪庆山一听就来了气,他边走嘴里边骂着:“婊子个儿吧,我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张来福在咱们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因他知道,张来福来肯定没什么好事。茗源说:“张来福说昨天晚上他家的粮食让人偷了,正挨家家搜呢。”
“你说啥?”倪庆山听到这话,肺都气炸了。他知道张来福又在寻茬子挑衅,于是也没顾上给熊金保和张世清打招呼,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家里。张来福果然和茗波及茗波妈在院里大声吵闹着,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袋子。因路上茗源已把详情说了,倪庆山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猛扑上去,一把夺过袋子吼骂道:“你个婊子儿想干啥?”
张来福一转脸,见倪庆山夺走了他手里的袋子,也恼火地说:“这是我家的,你给我拿来。”倪庆山说:“你凭什么说是你们的?”张来福说:“昨天张兆福给我们拿了点高粱米,我一粒都没舍得吃,谁知晚上就让人给偷走了,我心里一气,就满庄里搜,不想在你们家给搜着了。”
倪庆山一听火往上冒,他抖着手里的袋子大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这分明是茗波姨夫给我们的,你凭啥说是我们偷的?”张来福说:“反正我搜了大半个庄,偏你们家有袋子,我们家的高粱米不是你们偷的还能是谁?”
茗波妈看张来福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想着张来福偷了她家的粮食,如今却又猪八戒倒打一耙。她想揭了张来福的老底,又想着茗源假借神言,说粮食是魏新旺家偷的,就连茗茹都说是魏新旺家偷的,搞得两家旧仇又结了新恨,魏新旺总伺机报复着。如今她家的粮食究竟是谁偷的,她心里也犯开了糊涂,所以几次话到嘴边她都咽了回去。
茗波也气恼地跨前一步哼了一声,他想向张来福问秋艳裤子的来历,却又想人都传说他家粮食是魏新旺偷的,又听茗茵说,秋艳这段时间依旧穿着那条裤子,也没什么异常反应,且这事不是闹着玩儿的。如今要是一问,偷粮的事情能搞清楚倒也罢了,若搞不清楚,反倒打草惊蛇,往后越不好查,弄不好还惹一屁股的臊。所以茗波也没问,只等着让狐狸的尾巴慢慢地往出露。
倪庆山因听娃娃们说起过粮食可能是张来福偷的,但也不确定。他也不管这些,只提着袋子大骂:“我们粮食叫人偷了,到现在还没有个着落,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把你些狗东西,欺负人还上了瘾!”张来福说:“事情在这儿明摆着,谁欺负你了?听你这么说,你们粮食好像是我偷的?”倪庆山说:“我也没说是你偷的,你心急啥?谁偷的谁心里自然清楚。”
张来福原想着自己在抓贼,不想他倒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心里不觉气恨难忍,就大怒道:“你偷了我们粮食,还倒过来反咬一口。把我们粮食拿来!”说着,便要过来夺袋子。倪庆山把手一扬,厉声喝道:“你敢!你若敢拿走,先把我命要了再说!”张来福说:“我们的粮食我咋不敢拿?你占了我们的地,又偷我们的粮食,你怎么这么缺德?”倪庆山说:“我敢发誓赌咒,我若做缺德事,就不得好死!”张来福说:“我也敢发誓赌咒,我若做缺德事,愿意双腿遭残!把你个不要脸的,连儿子都管教不好,也配在这儿发誓赌咒!”
倪庆山一听脸都气青了,他把粮袋递给茗波,转身提了把铁锨大怒道:“好,你把你说的话记着,老子今天就让你的双腿遭残呢!”
张来福知道倪庆山的脾气,今见倪庆山发出虎威,他也怕倪庆山来真个的,就迟疑了一下。正这时,他家的大女儿永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说:“大,还不快回,咱们粮食在呢。昨晚我看粮食放在伙窑里,咱们出来进去的人多,太显眼,我就放到耳房里,忘了给你们说。”
张来福一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转过身骂了永艳几句,就灰溜溜地走了。倪庆山看张来福出去,又提着铁锨跟了出去,茗波妈慌忙跟出去将铁锨夺了。倪庆山气呼呼的骂了茗波妈两句,心里总觉蒙着一层奇耻大辱,他还要追着去骂张来福,张来福却一溜烟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