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到了旮旯湾，父亲不在家里。她知道父亲是个坐不住的人，肯定是在山上砍柴割草或者是开垦荒地，可这么深的积雪，她真为父亲的健康和安全担心。举目四望，老屋里灰熄火尽，冷冷清清。揭开锅一看是空的，只有砂锅里有十多个出了芽的熟洋芋，而且冰手浸牙。她知道这是年前播种洋芋剩下的种子，芽眼特别多，父亲就成天以此充饥，这怎么行啊！她手忙脚乱地抱来父亲劈好的干柴塞进灶里。
雪梅架上锅准备把水烧开，为父亲泡米蒸饭，可翻箱倒柜大半天，一颗米、一点苞谷面都没有。她只好爬上楼去撮了一升谷子倒进石碓中，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这一碓谷子舂成半糙米，又扬干簸净，拣去砂子，倒进温水中浸泡后倒进甑子里蒸着，并把腊肉放进甑脚，然后端来一条小板凳坐下，剥着砂锅里的熟洋芋。她在碗柜里发现大半碗凝得白生生的猪油和半瓷缸糟辣椒，还有块盐、花椒粉等，就着这些材料，她烩了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菜。
晌午时分，父亲一手提着把上还带着泥的锄头，一手扛着一大捆湿漉漉的柴火回到家。父亲头戴常年不离的那顶黑毡帽，身穿母亲生前为他缝制的蓝布长衫，前后下摆均往上掖在紧扎着的腰带间，裤脚卷得老高，脚下仍是母亲曾挑灯熬夜为他做的钉子长筒靴。雪梅接过父亲的锄头，注意到父亲的钉子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泥巴，感到有些奇怪，问了一句：“爸，这么冷的天气，你还出去干什么呀？”父亲说：“坐着没趣，到对面坡上砍些柴草，铲些土皮，等天放晴了，烧两堆土皮灰当肥料，再顺便把坡开垦出来，清明节前后好好种上一季苞谷，到八九月间至少比往年多收五六斗苞谷，解决两三个月的猪饲料不成问题。”
雪梅端着小木盆让父亲洗手吃饭，她边给父亲舀饭边说：“爸，你的鞋上一点泥巴也没有，你该不会是脱了鞋，打光脚做活路吧？”
父亲接过饭碗，低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子，对女儿说：“丫头，你和你妈一样心细。我是脱掉鞋做活路，但不是打光脚，是穿着草鞋。钉子鞋穿起做活路一是不方便，更主要的它是你妈熬更守夜、一针一线替我做的最后一双鞋子，我怎么舍得穿着它到泥土里去糟蹋哩！你妈走了，以后再没人替我做鞋了，我还得好好地爱惜它啊！”
女儿眼里含着泪水颤声说道：“爸，大冬天的穿草鞋怎么行啊！要是生冻疮、裂口了，会痛得要命。妈说的，寒从脚下起。你要是冻病了，那就更难受了。你就放心地穿吧，妈早就教会我做鞋了，穿烂了我会给你做。”
父亲说：“孩子，就是你会做，我也要省着穿，不要太浪费。下力人不感到冷，有时还会累得满身都是汗，闲下来冷的时候我会穿，会照管好自己的……”
父女俩就着火炉边吃边聊，一向胃口很差的雪梅只吃了一点点，饿极了的父亲吃了满满的三碗饭，烩洋芋全部吃光，还吃了很多蒸腊肉。快要吃完时，父亲才吃惊地问：“丫头，屋里一颗米都没有，你从哪儿找来做饭的米呢？”女儿简短地说了舂谷子的经过。
父亲感慨地说：“儿啊！你的聪明、能干、勤快……完全赶得上你妈了！”
收拾完碗筷后，雪梅对抽着旱烟的父亲说：“爸，我妈生前总爱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今天我算真的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了。女儿本来就笨手笨脚的，加上气力不够，这碓杆又太重，今天舂出这半升米真不容易。另外这副磨子也实在太重，我一个人恐怕难以推转它，要推苞谷面就难了，怎么办啊？”
父亲说：“这有什么难的，守着满箩满囤的粮仓还愁没米吃？等下我把双会二爷叫过来，叫他帮我背百把斤谷子到秦家碾子去碾成米背回来，再叫双会二娘帮我们推一些苞谷面，一并给他们工价钱就行了。这些我不愁，我愁的是没人给我做饭，因为我这辈子都是享你妈、你奶奶的福，从来没下伙房煮过一顿饭。小时有你奶奶做，十多岁以后就是你妈做好递到我手里。她不在我身边时，我就只有炒苞谷花、拌炒面、煮洋芋吃的本事。我只会起早摸黑，顶烈日，迎狂风，在外面摸爬滚打、肩挑背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成天劳动，就是做不来饭，炒不来菜，洗不来衣。”
女儿说：“这我知道，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去给外公上坟，第二天才回来。你让我和哥哥饿得清口水直冒，把半坛子葵花都剥光了，你也没给我们做一口饭吃。”
父亲有些尴尬又有些悲怆地说：“你妈走了，我的福可能也享到尽头了。”
父亲又带女儿参观了他长期上锁的一间小屋，屋里靠墙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里面装的全是食物，有米、面、腊肉等各种食物。
父亲说：“这些东西全是年前你妈拖着病体来这里白天忙到黑夜替我准备好的。她对我说，这些东西足够我吃一年半载了，只是要记住在家时打开门窗透透气，天气好的时候翻晒一下，以免发霉。当时我并没怎么在意她的话，她死后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早就知道她要离我而去了。”
雪梅对此并不感到诧异。妈妈的身子就像是钢铁铸成的一样，压不弯，折不断。一副病恹恹、瘦弱的身子，要思念儿子，要教育女儿，要照顾媳妇，要看管孙女，要应酬里里外外的繁杂事务，居然能把镇上的家安排得井井有条，还能忙中抽空为父亲准备了这么丰盛的食物，而且丝毫不被儿媳、女儿察觉，不用任何人帮忙……雪梅痛苦地想道：妈呀！你不是病死的，你是活活累死的呀！你这样做值吗？
出了小屋，父亲说：“儿啊！吃的东西倒是多，我就是没闲心、没工夫做，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到山上去做活路……”
雪梅说：“爸，身体要紧呀！甜酒煮鸡蛋、甜酒调炒面是最简单的，你还是要自己动手，吃饱了，给身体增加热量再去做活路，否则会把身体搞垮的。”
父亲固执地说：“你看我的身体多好呀！”边说边卷袖子，让女儿看他那结实的手膀子。
雪梅说：“爸，时候不早了，我得回镇上去了，明天我准时来给你做饭。”
父亲说：“你每天来也实在太累，今天煮的饭菜足够我吃两天，你就隔天再来一次也行，帮助你嫂子照看一下孩子。”
自此，雪梅最多隔两天就到旮旯湾老家去一天，帮助父亲煮饭、养鸡、喂猪、洗衣服……
有了女儿的悉心照顾，父亲除了给妻子做“二七”“三七”时回过两次兰田镇外，其余时间均心安理得居住在旮旯湾。永强在给母亲做“二七”的日子回过一次家，以后几乎半年多没露过一次面。
不管天寒地冻，不论日晒雨淋，雪梅在老家累了一整天回到镇上的家时，嫂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燕儿往雪梅的怀里一放，很不耐烦地说：“叫你二姑抱抱你，我一个人带了一整天，连吃饭都得不到清净，你们家的人真会躲着享清福，居心把我一个人磨死。”
雪梅一边哄着小侄女，一边情不自禁地想：街坊邻居家的那些父母双全的同龄姐妹们，说不定此时正倒在自己母亲的怀里撒娇哩，而自己这个一向没有家庭地位，从不被人重视的黄毛丫头，一下子成了香饽饽，被人呼来使去，父亲离不开她，嫂子也离不开她，她真的成了家庭的主要成员了吗？她反问自己，然后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声，心说，命运真会捉弄人，看来，我必须赶快长大啊！又想到由于哥嫂之间的不和，哥哥没好好对待嫂子，让嫂子长时间独守空房，长伴孤灯，也的确值得同情。自己是小姑子，应该对嫂子关心、体谅和宽容，尽量让嫂子开心，共同把母亲丢下的这个家支撑下去，不让外人看笑话……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吃惊，为什么母亲在世时，自己总是懵懵懂懂过日子，从来没想那么多，母亲去世不到半月，就想得这么远，想得这么深，就像一瞬间长大了十岁，这就是没娘的孩子早成熟吧？
一九五〇年的农历正月十五既是一年一度的传统元宵佳节，又是母亲逝世的“二七”日子。雪梅一家再度陷入悲哀凄凉的境地。对门外的舞龙耍狮闹花灯、欢歌笑语度佳节、载歌载舞庆新生的欢腾雀跃盛况全然不知，无心光顾。
吃过中午饭，哥哥回城里了，父亲也要走了。快出门时，父亲掉过头来对儿媳说：“蓉蓉，过几天天气暖和了，你就带着燕儿陪你二妹一同上旮旯湾去帮我煮饭、做点活路。毕竟她年纪还小，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这条路我也有些不放心。”
嫂子给父亲的答复非常干脆：“爹，你放心，我听你的，等天一晴，我就带上燕儿，陪着二妹一道去帮你煮饭、养鸡、喂猪和上山做点活路，晚上我们俩姑嫂再一道回来。”
听了嫂子的话后，雪梅心里乐滋滋的，因为从今往后，她就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路奔波了，而是陪着嫂子，带着燕儿，一路上有说有笑，不感到孤单，不感到疲倦，也就不会感到道路的漫长和崎岖，更不会担心豺狼虎豹和坏人的出现。有了嫂子的协助，再苦再累的活都不惧怕了。这该有多好呀！
她还更深一层地规划着：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全身心为这个家操劳，和嫂子携起手来共同搞好这个家，使之和母亲生前一样兴旺发达。三年之后，燕儿逐渐长大了，嫂子肩上的担子轻了，心情也就会随之愉快了。父亲也会慢慢地习惯于没有母亲的生活，或许会自己洗衣、煮饭，自己照料自己了。到那时，自己就要挤出一些时间来抓紧学点文化，找机会进进培训班或夜校，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三年后，自己将十七岁，不甘心在农村待一辈子，也绝不步母亲和嫂子的后尘。在提高文化水平的同时，也要像哥哥一样，找一份自己能胜任的社会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不依靠任何人。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要做命运的主人。这是母亲多年来对她的期盼和临终前对她的遗愿，自己万万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过了母亲的“三七”之后，天空放晴，气候转暖，到处洋溢着初春的气氛。雪梅一心等待着嫂子陪她一道去老家那边帮助父亲干活，没想到嫂子却把燕儿放在床上，迅速跑到门边后对她说：“二妹，这几天你就别去旮旯湾了，在家帮我照看着孩子，我要到镇里办的积极分子训练班学习，可能要下午才能回来。”
嫂子话音刚落就迈出了大门，猛然反应过来的雪梅赶紧追出去说：“嫂子，你答应过等天气好转就陪着我去老家。你这一来，连我也不能去了，爸爸还在那里等着我去做饭。你是知道他的脾气的，我们不听他的话，他会大发雷霆的。”
嫂子说：“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做两三天饭都不会，我才管不了这么多哩！你别啰里啰唆的，快回去看着燕儿，我学习完了就回来。”说完转身就走了。
第二、三天生活依旧，坚持到第四天后，雪梅心急如焚，强忍心中的怒火，心平气和地对嫂子说：“我都三四天没去老家了，今天无论如何我得去一趟，替爸爸准备饭菜。今天你若还要出去，就把燕儿背着去吧。”
蓉蓉居然大吼大叫：“爸爸，爸爸，你心里就只有你爸爸！你和你哥一样心黑，一点也不管我的死活，你哥死在外面经常不来管我们两娘母，你也跟着来欺负我，不帮我带孩子。你不带也行，反正我不能总拴在这个家里，我要出去学习，我要求进步，我把她抱去砸给你哥。”
嫂子的无名怒火着实惹恼了雪梅。她流着伤心委屈的眼泪，声音不大，但分量很重地说：“你不能歪曲事实，昧着良心说话。我扪心自问，我不但没有欺负你，而是尊重你、关心你、同情你，处处维护你，事事袒护你。你想出去学习没错，可我也想学习，但我没这个命，我是个没娘的孤儿，我有义务去照料好父亲的生活，让他安心去田间地头劳动，解决我们一家人的吃饭穿衣问题。至于你和我哥扯皮的事与我无关，你不应拿我发脾气。你自己的孩子，你爱带不带我管不着，我一个小姑娘凭什么成天就该给你带孩子？我在这个家里又不是贪玩偷懒没做事情，白吃白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