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开车送他到旅馆。
我坐在车里等他,阳光铺满了整个街道,像是一袭柔软明泽的梦。他提着带子出来时,穿着我为他找出来的衬衫和休闲裤,衬衫肥大,却异常洁白闪亮。他周身罩在明媚暖阳中,头发的每一次颤动都伴随着阳光的跳动,脚底更是惊醒了那一袭暖梦。他在这样一幅静谧、唯美的画面中走来,像是圣洁的天使,而他嘴角的笑意则温暖堪比阳光。
他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衣物,就只有洗漱用品。他没有手机,也没有表现出想要打电话给谁的样子,好像他与之前的世界决裂了似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和同学联系,他告诉我他不记得任何人的手机号码。
我们又在购买生活用品上花费了一些时间,回到家里时已经接近十点。
接下来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坐下来,给一个苹果削皮,削了不到二分之一时,有人按响了门铃。
彼时,程欢正在剥一瓣橘子,听到声音后看着我,脸上神情复杂,他问我是不是我的“丈夫”回来了。他称呼那个并不存在的人为“叔叔”,语气艰涩生硬,眉头还紧锁着,好像很不高兴。
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不是。把苹果放下时,可爱的果皮在我手指不小心的拉扯下断成两截。我起身走向门口。这过程中,我开始思索:知道我住在这里并能找上门来的人会是谁?我自信不会有这个人,所以,多半是收取什么费用的或是上门促销的。不过,我从猫眼里看到的事实却在嘲笑我的这份自信。
是丁洵。居然是丁洵。
让我为你介绍他——丁洵,我曾经与之生活在一起八个月之久的男孩。提到他,我就会忍不住想要讽刺世事弄人。六七年前,我疯狂地依赖他,愿意为他做一切事,因为那时我才失去小东不久,而他和小东又有几分相像,我几乎把他当成了小东的替代者,以至于我难以遏制地把对小东的疼爱全部转移到他身上。可是,面对我的殷勤和付出,他始终表现冷淡,他在乎的是我能为他提供的物质生活,而不是我能给予他的关怀。他把我当保姆,还怀疑我对他有所企图,哼,多么可笑!他对我的冷漠总是让我在暗夜里泪流,他的怀疑最终使我对他心灰意冷,在他升入高中那年,我离开了他。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却在多年后(我遇到程欢的前一年)找到我,对我说他想念我,自从我离开后,他就一直在找我,找了好几年。他甚至对我说他不知觉间爱上了我。真是滑稽,就像是一出泡沫剧。
我嘲笑他的愚蠢,他却认真起来,赖在我的住处不肯走,为此,我离开原来的地方,逃到A城,可是天知道丁洵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如今,他已经从稚嫩的少年晋升为不羁傲慢、目光敏锐、成熟睿智的男人,从他身上再也找不出一丝小东的踪影。上一次见到他时,他理着贝克汉姆的头发,用鹰一样的眼睛审视我,浑身上下散发着硬汉气息,他的唇和他的脸部轮廓一样有着硬朗的线条,仿佛是用2B铅笔直直画出来的。而这一次,他站在我的家门口,昂首挺胸,像是一名正在执行命令的士兵。相比上一次,他变化了很多,却没有一样能讨我欢喜。那坚硬蓬勃的短发像是缝衣针;锐利冷酷的眼神像是在告诉我,他是来催债的;上一次他的下巴还算干净整洁,如今却长出了粗短的胡茬子,仿佛烈火过后春风吹出来的野草。
我迟迟没有开门。
门铃声一直在响。程欢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好奇地看着我,悄声问我为什么不开门;丁洵仍旧昂首挺胸,像是一名士兵。
我知道他一旦进了门,就不会再走出去,可是,我还是打开门——因为我还知道如果我不开门,他会一直等下去。
我倚在门边,冷淡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一抹得意在他眼里一闪而过,“我总有办法。”他咧嘴笑着,说完便走进来,以一种仿佛他是这个家的男主人的姿态,换鞋,脱掉外套,对着程欢打招呼。
“嗨。”程欢茫然地回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能闻到残留在他头上的昨夜的发香,也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惊疑和严肃的气息。我猜他把丁洵当成了我的老公。我没有解释,因为我的大脑正在快速思索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场面。丁洵会怎么对待程欢?他会不会拆穿我,继而赶走程欢?他会的,我知道,因为他曾经这么做过,那个可怜的圆脸男孩,被丁洵挥舞着拳头轰进了门外的寒冷之中。
好吧,我老实交代,我不止收留过一两个男孩,但那都是短时间的。每次看到流浪或是乞讨的男孩,我的心就会说服我把他们带回家,给几餐饭,或是给一些钱,留宿几天或是一两个星期。我不想解释我这么做的动机,因为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样做我会很好受,如果对方拒绝我,我会失落、难过甚至会流泪。不过我敢肯定,我对他们绝对是毫无企图,除了程欢,没人能让我难以遏制地陷入这种荒唐的情感之中。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进门后的丁洵非但没有程欢表示出冷淡或是愤怒,反而微笑着套起近乎来,“叫什么名字?”
“程欢。”
“多大了?”
“十三。”程欢机械地回答着,不时看我一眼,目光里有一丝畏怯。
“哦,十三,真是个好年纪。”丁洵说着,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读初中了吧?”丁洵继续问。
程欢的眉头皱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点头。
这时的我才想起应该介绍一下丁洵,“他是,是我表弟。”我胡乱编了个身份给丁洵。但是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觉得程欢肯定不会相信,现在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凭我和丁洵最开始的对话,程欢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但程欢没什么反应,倒是丁洵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表姐,你忘了说我的名字了。”
“是啊是啊,我还真忘了……他叫丁洵,我姨妈的儿子。”
“哦,”程欢弯起嘴角笑,“我还以为他是……”
“是她老公?”丁洵接话道,我的心紧了紧,担心丁洵会就此戳穿一切,可是他却促狭一笑,“她老公还在国外嘛,老实说,表姐……”他开始朝洗手间走去,宽松T恤遮掩不住他成熟男人的曲线,他提高了声音,“话说你老公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快了,用不了一年你就能见到他。”我不知道丁洵为什么没有揭穿我,他突如其来的配合只会让我更加小心。
“是吗?那可好了,我都几年没见过他了。”丁洵进了洗手间,门没关严就背对我们站立,不多时,我和程欢都听到了水流亲吻马桶的声音,刹那间,我觉得整房间因为程欢的到来而变得明媚的空气,都被这一股难闻的腥臊搅浑了。
程欢似乎很惊讶,他的目光从丁洵身上移到我脸上,渐渐浮上一层促狭,正是这份促狭让我断定,他果然不相信丁洵是我表弟。我担心这事实会引起他的反感,因为他很可能对这种关系感到厌恶,在孩子的心里,婚外情可是很可耻的。
不过,他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几步走到沙发上坐下,百无聊赖地更换起电视频道来。他似乎对我卧室里的电脑很感兴趣,当他最初发现它时,眼睛像阳光下的钻石一样亮。这会儿,我注意到他正有意无意地看向我的卧室,我便告诉他,他可以去玩电脑。
“真的吗?”他狐疑地问。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朝卧室跑去,没多远他回头看我,收敛了笑容,犹豫着问:“那我能不能玩游戏?”他的眼里饱含期待。
我对他说,当然可以。
“真的?”他还不确信。
“真的。”
他冲着我感激一笑,一闪身进入卧室。
马桶的抽水声停止后,丁洵仍没有走出来。
我看过去,他正在除衣服。“你干什么?”我走到门外问。
“准备洗澡,”他不看我,继续脱,“我坐的是凌晨三点的飞机,现在又困又乏,洗个热水澡我就会去睡觉——你不会狠心把我赶出去的,对吧,阿姨?”这声“阿姨”自他嘴里说出,充满了嘲讽的味道。他把t恤扔到洗衣机上面,面对我,坚实的臂膀和肌肉暴露在我眼前。他已经二十二岁,有着令男人们羡慕的相貌和身材,浑身散发的成熟气息简直能让女人们尖叫。可是这一切都不足以让我把他和程欢相提并论。我的宝贝,我的欢欢,他是那样美,即便一根手指都能把丁洵的一切比下去。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又一次问:“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语气里充满玩弄的意味,“很好奇?那我就告诉你——我发动了所有我认识的人来找你,真巧,我一个同学来这边玩,他发现了你,并偷偷帮我摸清了你的住址。”
我感觉他在撒谎,“我不信会有那么巧。”
他撇撇嘴,胡茬子颤动着,“我也不信。”
“你果然在撒谎。”
“怎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可不像你,想当初你可是最了解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