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加快速度吧,时候真的不早了,瞧,已经是午夜,我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连续不断地说上八九个小时。当然,不能否认你这个听众很合格,虽然偶尔会插嘴,却从没把我的思路打断或是引偏。基于你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尾,我也就没什么需要多说的,不过我必须让你明白另一个人的命运。我知道我应该为他的死亡负一部分责任……是的,死亡,他死了。
你已经猜到是谁了吧?对,没错,就是丁洵,我想我在前面已经透露过一点,可是……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这么震惊?是因为同情他的命运,还是觉得我叙述的口吻太过冷酷无情?不要急着指责我,告诉你,任何人都能这么做,唯独你没有资格。我曾经无数次问我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答案只有一种,那就是——都是因为你,是你把我逼到了这个地步,是你给了我这千疮百孔的人生,是你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所犯下的一切过错都要由你来负全部责任。不应该这样吗,嗯?
你的样子真可笑,好像你真的决心悔悟似的,抬起你的头,看看我。我需要你忏悔吗?我需要你哀求我原谅吗?告诉你,你那种丑态没有让我感觉到一丝宽慰或是报复的快感,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对于我来说,早就无关痛痒,如果硬要找出那么一丁感受,那我能有的只是厌恶和鄙弃而已——你竟然在求我别离开,求我忘掉所有的一切与你重新生活?天哪,这真的是你吗?我原本以为你会痛打我,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呢。你却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在忏悔的虔诚的宗教徒。除了用绳子捆绑我时还存有当年的一丝本色外,你简直不是你了。你就像个演员,在你自己的舞台上交替扮演着暴君和奴隶的角色,可是……听着,我不是参演者,而且连观众都算不上,所以,请别拉着我让我融入你的角色。
当然,我可能有些偏激了,毕竟需要负责任的不只是你。呵,如果你看见我的父母,不要忘记替我感谢他们……我应该感谢他们啊,如果不是他们,我的生活怎么会如此色彩斑斓?告诉他们,他们没有错,有错的是我,因为我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做出让他们丢脸的事;因为我没本事让自己得到平静的生活,只知抱怨和不甘;还因为我是这样倔强地追逐自己的幸福,而不顾他们二老的将来。让他们继续骂我吧,骂吧,如果那会让他们好受一些的话。
好了,我不想越扯越远,还是继续来讲丁洵的事。
知道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吗?这当然要多亏你——六月二十八号清晨,我还在睡梦中,有人给我打电话。
我模模糊糊地接过电话,一个女孩子尖利的骂声立即钻入我耳朵。
“你这个混蛋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我半梦半醒,“是谁?是不是打错了?”
“你管我是谁,告诉我,你是不是秦蓉?”
“我是。”
对方开始哭泣,“就是你!你害死了丁洵!丁洵死了!”不等我头脑清醒,她已经接着骂开,“是你这个混蛋把他害死的!王八蛋!神经病!应该死的是你……”
像是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我浑身冰冷。“他怎么死的?”我的声音冷得直打颤。
“他从十一楼跳了下去……”她又哭起来,“他早就不想活了,我知道……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电话被挂断了。
我抓着手机,感觉到心正一点点紧缩,那无可预知的恐惧轰隆隆从上面碾过,无从释放,压迫得我呼吸困难。天还没亮,黑暗让我愈发喘息困难。我从床上爬起,扭亮床头的台灯,让那沉默无语的惨淡光芒陪着我。我那么冷,即便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却还是感觉不到温暖。我摸到了烟,点燃,奇怪自己的手居然一点都没抖,然而第一口烟入肺,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传达给我时,我忽然间打了个激灵。我需要有人对我说,那不是真的,丁洵没有死;我需要丁洵站出来告诉我,他还活着,他还没打算放弃缠我。他怎么可能死了呢?肯定是胡扯。我已经看见少年时的他仰起脸对我笑,我还听见他的讥讽和嘲弄,我还预感到天一亮,他就会敲响我的房门,大声问我是不是吓坏了——他怎么可能死了?
我翻着通讯录,想要打电话给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根本没存他的号码。我直接拨通了那个女孩的电话。几秒后,我收获到痛骂和语无伦次的诅咒。呵,我尚且清醒的头脑告诉我,没人会毫无理由地这样骂我。是的,他死了,确凿无疑,更为确凿无疑的是,他的死绝对是因为我。
我觉得我的心就要炸裂了。没错,在这之前我对待他是那样冷酷绝情,可是我从没想过他会因为我而死。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不会那样对他,因为我从不希望有人会因为我的缘故而死,更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死亡的可怕。
呵,死亡。我想着丁洵的脸,那张脸忽而变成他少年时的脸,忽而又变成小东的;我嗅到死亡的气息,看到一张熟悉的毫无生气的面孔——那曾经是多么鲜活呀!为什么要有死亡,为什么我要一再承受死亡带来的恐惧和悲痛?
我捂住脸,从指缝间窥着那疲惫的灯光,百般情绪像是耍酒疯似的撕扯着我的心。自我的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叹息,这不是一种普通的痛苦的叹息,而是在恐惧的驱使下从灵魂深处发出的一种僵硬冰冷的古怪声音。之后,这声音化为真实尖锐的哭泣渴望游走于我的四肢百骸,于是我让泪水滑落。
那个可怕的早晨在我记忆中像是一个夏季那么长,终于熬到天亮时,我敲响了程欢的房门。
他还在睡,并且睡得很香,我本不想对他说出这件事,可是我已经决定要暂时离开他面——可怜的丁洵,没有任何一刻会让我如此想要靠近他,是的,靠近他,去他曾经生活过的校园走一走,光顾他曾经吃过饭的小餐馆……或许,这是我祭奠他的最好方式,因为他生前是那样渴望贴近我。
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得让程欢知道我将要去做什么。或许我不该告诉他这个惨烈的消息,然而,当我推开他的门,走进去时,却像是被某个邪灵驱使似的,一股脑说出了全部。
程欢脸上的睡意僵住了,面孔变得惨白,他吓坏了。当他用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在开玩笑时,他的嘴唇在颤抖,声音都带着颤音。可怜的孩子,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我对他说,我要去看丁洵最后一眼。
他说,去吧,应该去。他直勾勾地盯着墙壁,惊愕地张着双唇,似乎还有其他话要说,但他很快闭紧嘴巴,低下头。
我告诉他我很快就能回来,并像个絮絮叨叨的母亲一样,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吃垃圾食品,不许熬夜等等。他一一点头答应。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很高兴当时我表现得极尽温柔与体贴,我相信自己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并不坏,我相信他会永远记住我充满柔情的一面。不过,如果我当时就知道我们将迎来永别,我一定会向他索要一个吻,一个能慰藉我余下生命的温柔的吻。
但是,我所拥有的已经足够了,我很满足。也许他将来会忘记我,也许他将来会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但那有什么呢?我们曾经真心相爱过啊——我知道这听来有些可笑,呵,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孩子相爱,是挺可笑的,但这是事实,没人能否认这种事实,不是吗?我感激他没有放弃我,我感激他勇敢地承受了因为我的存在而带给他的压力,更重要的,我为有这样一个爱人而感到骄傲。
我在上午出发,傍晚就到了丁洵的学校。
那个学校可真大,大得我一进入,就担心自己会迷路。想象着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印有丁洵的足迹,我的步伐就变得轻而小心,仿佛冒失一些就会惊醒了睡梦中的丁洵似的——我的确有这种感觉,并为此惶恐不安。我知道自己应该有的不是恐惧,可是我无法克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不该出现在那里,每迈出一步我都会觉得离死去的人更近一步,于是每一个毛孔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呼吸,好像迟了一步就会被死亡牵走。
我太专心于自己的恐慌,一开始竟忘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后来我终于清醒,鼓起勇气拉住一个女生,想要从她口中得知一些和丁洵有关的信息。
她站定后,上下打量我,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认识我,而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厌恶和鄙夷则让敏感的我意识到,她知道我的底细。我惊慌失措,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认出我——那时的我完全没意识到,我已经是那样有名气。
她扯着另一个女生的手嘀嘀咕咕,不时用眼角瞟我一眼,另一个女生听到她的话也变了脸色,竟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我连一分钟都不敢多呆,像一只狗夹着尾巴逃离。我的喘息加剧,步伐也变得沉重紊乱,可是我已经忘记害怕惊醒丁洵,我只知道自己应该快点离开。我越发肯定自己不该出现在那里。那里的每个人、每一缕空气、每一寸土地都因为丁洵的死亡而不容我踏足,甚至妄图拒我于千里之外。
等到远离她们,我才肯放慢脚步长出一口气。当我回头时,我发现那两个女生站立的地方已经聚集了四五个女生,那些饶舌的家伙们全都在对着我指指点点。
恐惧像冰冷的蜘蛛爬上我的后背,我惶恐地加快脚步,胡乱走着。
他们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我对自己说,喉咙里泛着绝望的苦味。他们一定在背后骂我混蛋,骂我这个恋童癖夺走了丁洵的性命,骂我不知廉耻、是个怪胎。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种局面?我已经隐约间感觉到,有一个天大的阴谋正罩在我头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只有我还蒙在鼓里。我越发恐惧,加快脚步。
有人朝我跑来,急促而冷酷。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只是匆忙地赶路。
耳后风声呼啸,一个不明物体正中我的后脑勺。
我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右侧脸颊又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转眼间,一个女生出现在我右侧,她挥舞着挎包又一次朝我劈头盖脸打来,我急忙捂住脸。下一刻,挎包拉链勾住了我的头发,扯得我头皮生疼。与此同时,这个女生尖声骂起我来。
我还记得这声音,她就是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女生。呵,我真没想到会遇到她,更没想到她会认出我。有人阻止了她接下来的暴力攻击。我趁这功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尽量让自己不失体面。自始自终,我一句话都没说,我甚至不敢抬头仔细看一眼她的模样。随后,我转过身,不那么体面地快步走开,走出五十米远后,我跑了起来。
我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想赶快逃离,越快越好。我这只老鼠已经被人发现了,趁他们还未准备集体攻击我,我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是的,藏起来,藏到一个连丁洵的鬼魂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已经开始认为是丁洵故意让我来承受这种羞辱的,不然我怎么会想到要见他最后一面呢?这个可怕而荒唐的决定分明是他迷惑我的结果,是他,一定是他!他的亡魂指引我来,他恨我,想让我得到报应——这很可能啊,不是吗?
我不敢抬头,脚步匆匆,寻找学校大门,可是——我果然还是迷路了。置身于偌大的学校,我就像一只渺小的没头苍蝇,不,应该说我就是一个瞎子,因为眼睛对于我已经没用,它们始终没有帮我找到出去的路。我走得越来越快,心也跳得越来越快,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我是那样恐慌,以至于我竟感觉自己就像是死到临头的囚犯,无助而绝望地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当有人扯住我的手臂时,我的心差点就要蹦出来,恐惧驱使我想要撒腿就跑,可是双腿在那时偏偏没了力气。我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只是盯着脚下的水泥地面,一边用力挣脱对方的手。我轻易就挣脱了,接着我便继续乱走。